對戀愛麻木的人

十二、

—無感之女。—



人為什麼會喜歡上另外一個人呢?

不知道是從哪個階段起,這個疑問就開始存在於葉玉橙的內心。

許多的文學作品、影視作品,都在歌頌著愛的偉大。擁有著「愛」彷彿是人類最大的情操,為了愛,人們會無私的奉獻,會努力守護他人,具有捨己為人的精神,真心關懷他人,彷彿是一個烏托邦一般的美好世界。

但是現實,真是如此嗎?

如果說是親情之愛,或許是如此。因為雙方之間擁有血緣這一項羈絆。

但是兩名原本毫無關係、毫無血緣,互不相識的人,原本只是兩條平行線,為何會因為一個抽象的「愛」,而開始為對方奉獻自我呢?

素昧平生的人,真的會有這樣的情操嗎?

現實中似乎不是如此。

現實中的男性,追求愛情,大部分是基於強烈的性慾。為此,可以昧著良心,傷害其他男性,說出大篇謊言,不擇手段,只為了獲取與異性交配的機會。

為的是私欲。

而現實中的女性,追求愛情,大部分是基於物質考量。利用「愛情」來換取下半輩子的生活享受。為此,可以昧著良心,說出大篇謊言,不擇手段,只為了找一個金龜婿。

為的也是私欲。

人們有著這樣的特質,卻又習慣著告訴你「他不是這樣」,言行不一致,謊言充滿了人與人之間的交際關係。

「愛情」,在文學作品中總是被歌頌成偉大的精神。但在現實生活,許多人的眼中,似乎不過是一項交易的商品。

那麼,如果並不需要,或是並不想要以「商業交易」為前提,來找一個伴侶,那人還有什麼其他的理由會喜歡另外一個人呢?

最常見到的答案,或許就是為了填補心靈的空虛,或是寂寞感。

人是害怕一個人生活的生物,因此希望有個人能夠陪伴在自己身邊,尋求他人的認同,最好還要可以傾聽自己,了解自己。即使自己不說出口,他人也馬上就可以懂。

但,真的會有這樣的人存在嗎?

男女朋友交往,分分合合,一任換一任。即使結了婚,有了小孩,離婚的情況照樣屢見不顯。

兩個人,終究是不同的個體。擁有不同的個性與感受,人的價值觀又時常會隨著環境的不同而產生變化,期盼著有一個完全了解自己的人,除非這人有超能力,不然是否太過不切實際了呢?

更甚者,為什麼自己心靈的空虛,不藉由自己來填補,而是希望藉由充滿變數的外界來填補呢?

解鈴終需繫鈴人。

人自身內心的心魔,或許也只能夠靠自己解開。旁人即使好心給予協助,也無法幫你解決你的問題。

那麼,還有什麼其他的理由呢?

最常聽見的,有「害怕到老的時候孤單一人,死亡了也無人聞問」,以及「為了繁衍後代」。

葉玉橙認為,如果她以後真的老到生活無法自理的那一天的時候,其實生命也差不多可以結束了。

至於「死亡了也無人聞問」這一點……說實話,人都已經死了,後事料理得怎樣那都是後人的事了。不管隨便掩埋、或是風光大葬,對死亡的人來說,都毫無意義。

「為了繁衍後代」更是讓人無法接受。所以一個人活了數十年的一生,就只是為了當生產機器嗎?這樣即使明明是活著,不也像是制式化的行屍走肉,毫無靈魂可言嗎?

人生,應該是可以賦予更多意義的。

更重要的是,上述那一些經常可見的理由,都是基於「利用對方」、「滿足自己」、「把人當作工具」的出發點,在尋求戀愛關係。

這不也與許多文學、影視作品,所歌頌的,「愛」的偉大、犧牲奉獻的精神,相互違背嗎?

那麼,將上述的那一些「商業化、利益化的愛」的理由,採用刪去法之後,最後剩下的,或許就是「社會期待」。

在這個網路世代,人們熱衷於推翻舊有觀念的歧視與框架,卻不是因為要製造出更好的觀念,反而只是產生出另外一套新的歧視與框架。

人們輕易把每一個身邊的人進行分類。

有女朋友的,有男朋友的,有結婚生子的,有房子車子、財產的,被稱之為「人生勝利組」。沒有做到上述這些事情的人,被視作「人生失敗組」,又叫「魯蛇﹝英文『Loser』的諧音之意﹞」。

後者,人們極盡歧視與嘲笑,彷彿人人都害怕被冠上「沒有人愛你」這一句話。只要被戴上了這一頂帽子,似乎就是一種罪惡。

談戀愛、結婚生子,究竟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?還是應該要是人生的一切?

說到底,一個人的人生,為什麼需要由毫無干係的他人來作定義呢?

走上了他人所期待的人生,對於他人其實絲毫沒有影響,該問的究竟是「他人想要什麼」?還是「你自己想要什麼」呢?

是填補內心的空虛與寂寞?

不是。

是性慾?

不是。

是繁衍後代?或是社會階級式期待的框架?

更不是。

還是利益交換?

也不是。

如果是要找一位相伴下半生的人……那一份情感,理應要是更純粹的、更加可以讓人打從心底信任的。

葉玉橙始終如此想著。

所有的迎合、利益兌換等理由,一切的算計,基本上已排除了「信任」這一要素。

這個年代,濫交成了家常便飯。

男女交往,另一半劈腿、跟別的異性常常出雙入對,在情人面前卻說「只是朋友、沒什麼」,未來再找個理由說「沒感覺了」。分手之後,立即跟當初曖昧的第三者在一起,說明當初這人的確是在劈腿。這種情況越來越常見。

即使結婚,也有可能是因為雙方年紀輕輕,卻有了小孩,因為孩子才成婚。婚後因為其中一方年紀尚輕、還無法收拾玩心,外遇、吵架,離婚,社會上多了一位單親孩子。

人們為了滿足享樂與私欲,以「愛情」為名,製造著大量的謊言去傷害他人。

更甚者,也有人認為「欺騙他人、傷害他人並沒有什麼不對,是他人自己笨」。

人與人的關係如此複雜,要遇到真心相待的朋友,本身就已是一種奇蹟。要再遇到真心相待的戀人,更是奇蹟中的奇蹟。

完全地可遇不可求。

只要有人在的地方,就一定會有形形色色的恩怨存在。

一個人,卻反而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著自己想要做的事情。不用花費大量的精神、體力、金錢,去傷心、去糾結、去為愛而痛苦。人生更加多了無限的可能性。

如果沒有「寂寞感」,人究竟還有什麼理由需要有另外一個人的陪伴呢?

在這個時代,彷彿每一個人就像是商品一樣,被放上天秤的兩端、秤斤秤兩地在評估商業價值。

女性要求男性有房、有車、年薪多少,想出各式的謊言合理化自己的私欲。男人為了滿足性慾,只要能夠到手,可以使用各種昧著良知的手段、傷害他人。

人們就在互相將彼此視為交易商品的前提之下,盤算著手上的籌碼,美貌、金錢,透過謊言與算計,得手之後,也許交往了,也許結了婚。哪一天又發現有條件更好的異性,就立刻背叛了現在的這一位,投入他人的懷抱。

這真的就是每每總被歌頌的「愛情」的偉大之處嗎?

不……真的想要有幸福的人生的話,就不應該是走外人幫妳設定的人生,真正應該捫心自問的是「妳想要的人生是什麼樣子」。

畢竟,這是妳的人生,不是他人的。

只有妳自己才會知道,怎麼樣妳才會覺得幸福。沒有人有遵循他人框架的義務與理由。

每當一想到這裡,葉玉橙就會萌生出下一道疑問—

「那麼,她真正想要的幸福,是什麼呢?」

只是愛著一個可以真心信任的靈魂。不用算計、不用提防,也不用擔心被背叛。不用擔心這一段關係是否是由謊言而構築而成的。那是最純粹的、單純地只要彼此相伴,即是幸福。最原始、最簡單就可以獲得的滿足。

然而就像前述所言,世道紛亂,看似最簡單的期望,實際上要遇到也沒有那麼簡單。

那麼,如果沒有可以真正信任的人的話,那就先別信。等到未來的哪一天,有這麼一個人出現了,再認真交往就好。

如果一輩子都沒有這樣一個人出現,那麼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情,按照自己的步調的期望成長,不受外界的框架侷限,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。

自由自在也是一種小小的滿足。

「戀愛」並非人生的必需品。有固然是一種生活方式,沒有,也同樣是一種生活方式。

生活的方式、定義,不會只有一條路線。

比起硬要找一個充滿危險因子的不定時炸彈放在身旁,一個人,不用一天到晚憂愁恩怨情仇的人生,更讓人感到安心。

她是這麼想的。

直到那一次的旅行,那一晚。

那一位陌生的高大男子,一開始闖進店裡的模樣冒冒失失,一坐下來就說一些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語。

一開始,只讓人覺得莫名其妙。

但是,隨著兩人聊得越來越開心,有了更多對於彼此想法上的了解。只是,直到最後的最後,那一名陌生男子似乎還是隱藏了很多的事情沒有交代清楚。

那一名,叫「姜善為」的人,讓人十分在意。

這就是……「愛上一個人」的感覺嗎?

葉玉橙曾在內心如此問著自己。

不。並不是。

葉玉橙很明確地知道,這種十分在意的心情,並不是「戀愛」。

她並沒有產生「想要陪伴著這個男人」的心情。

更多存在的是……她意外發現到,在某些角度上,那一名男人與自己是屬於同一類人。

兩人,都認為「戀愛」並不是人生的必需品。

這是在她的人生中,第一次遇到價值觀與自己相似的人。

應該是基於這個理由,她才對他產生了濃厚的好奇。然而這種「好奇心」,不是愛。

對於戀愛無感的人,最後到底會走向什麼樣的人生?什麼樣的結局?

或許,葉玉橙是想要從那一位男人的身上,找到這個答案。

她想要試著從他的身上,找回「愛一個人」的心。

然而,在兩人分離之後,才發現,這終究是治標不治本。

解開疑惑的鑰匙,始終還是只能在她自己身上。

她因此有了更加強烈的認知。

過去雖然也有交往過男朋友,也曾體會過「戀愛」是怎麼樣的心情。但是隨著見識到形形色色的人,爾虞我詐、欺騙與人心的黑暗面,漸漸地,「戀愛」已成為了一件讓人疲累的事情。

她早就累了。因此習慣了一個人之後,就再也找不回當初「愛一個人」的心情。

她只是想要試著找找看。如果未來還會有「全心全意只想要跟一個人相伴」的心的話,會是什麼樣的情況?

懷抱著一種,有答案也好,沒有答案也無所謂的基準點,在觀察著那一位陌生男人。

不過除了這一點之外,還有一項更重要的原因:那一名叫「姜善為」的男子……似乎對於她的事情,本來就瞭如指掌。

他到底是什麼人?

兩人的相遇……真的只是巧合嗎?如果那一晚是刻意被安排的……那這麼做的目的,又會是什麼?是探取情報嗎?如果他是某人的眼線,那幕後的那一位會是誰呢?

難道是家人?該不會……家人察覺到那一件事情了?

不,這樣的話,家人那邊應該會有動靜才對。至少會馬上打電話來談,這才是他們的個性與平日作風。可是並沒有。

那麼……還有可能會是誰?

一想到這裡,令葉玉橙更加在意了。

在高雄,一棟住宅式大樓的其中一層,其中一個住戶。

室內,是寬敞的客廳,靠近開放式廚房有一張典雅的餐桌、客廳中央則是黑色的玻璃平面小茶几,茶几的旁邊一座米色的雙人沙發。室內的格局是三房一位一廳。此時此刻,有兩個房間的門扉大開,內部的私人物品已經清空,只留下簡單的彈簧床。

在客廳中,附近空空如也的書架旁邊,擺了好幾張巨大的咖啡色瓦楞紙箱,被摺疊成平面狀態,放置著。

原本空曠的地板上,一層一層地疊放了好幾個已折成了立體方形的瓦楞紙箱,箱子的外觀相當地鼓起,十分具有重量。

一名嬌小的女孩,身穿白色上衣,搭配紫色連身裙,黝黑的秀髮放下兩肩,葉玉橙正跪坐在地板上,一手持著大捲膠帶,一手扶著一張紙箱平面,準備將其黏成立體形狀,並且加以固定。

不一會,一名消瘦的男人,短黑髮,身穿淺藍色、白色條紋的長袖高嶺襯衫,牛仔長褲,伸直了的兩手捧著一個咖啡色方形立體紙箱,從男人吃力的表情來看,這紙箱相當地重。

他是與葉玉橙在不久之前一起對外﹝對身旁的人﹞宣布即將結婚的未婚夫─潔癖男,古德明。

吃力地將瓦楞紙箱放在客廳的地板上之後,古德明鬆了一口氣,滿額頭是汗水。從襯衫的口袋,取出一個白色手帕,擦拭起額頭。

「放在這裡就可以了嗎?」古德明問。

「嗯,等一下搬家公司的人會來處理。」附近還正忙著封裝的葉玉橙,微笑地表示。

「不好意思,竟然還麻煩到你來幫我的忙。」葉玉橙面露愧疚,「小婷與小瑤都在打工,而且她們前幾天就已經先提早搬好了。」

「租約是在這個月底到期嗎?」古德明又問。

「嗯。」葉玉橙點點頭。

「新的租屋處,離我的學校會更近,房租跟現在差不多。」她補充。

「太好了。」古德明發自內心、燦爛地微笑。

對比當初剛認識時候,古德明的臉上充滿著膽怯與不自信,葉玉橙注意到,此時此刻的這一名男性,臉上明顯神采飛揚許多。

「德明,你……不太一樣了呢。」葉玉橙注視著對方,感慨地脫口而出。

「或許是……因為葉小姐的關係吧。」古德明又低下頭,搔了搔頭,說,「現在在外面吃飯……我也沒有再自備筷子了。似乎……即使不這麼做,味道也是一樣好吃呢。」

「是吧?」葉玉橙笑回,「你應該要更有自信一點。」

「不過我至今還是不懂。」古德明思考了一下,又問起,「為什麼……葉小姐妳,會找我這種人來假扮妳的未婚夫呢?」

「照理說,應該有很多比我更適合的男生不是嗎?」古德明鼓起勇氣問出了,存在內心已久的疑惑。

「什麼『這種人』?」葉玉橙一聽,噘起了嘴,「你比那一些說話天花亂墜的男人好多了。」

古德明又靦腆地搔了搔頭。

「或許是,你讓人沒有壓力吧。」葉玉橙的雙眼深邃、有感而發了起來,「是我要謝謝你才對。為了讓我不讓總是催促著我結婚的家人擔心,而陪我演了這麼一場假結婚的戲碼。」

「我是沒關係。」古德明提出了疑惑,「但是……我想,他們早晚也會知道吧。」

葉玉橙笑笑,搖搖頭。

「至少短時間可以讓他們安心一點。到那個時候……我也想好要怎麼跟他們解釋了。」葉玉橙眨了一下眼,表示。

「嗯。」古德明點了點頭,表示理解。

「畢業之後……葉小姐,有什麼打算嗎?」沉默了一會,古德明又問。

「應該會離開高雄,去外地生活看看吧。」葉玉橙繼續手邊的紙箱封裝動作,一邊回,「我想要試試看,自己可以做到什麼程度。」

「一定沒問題的。」古德明說,「如果是葉小姐的話……」

葉玉橙聆聽在耳裡,一陣暖流彷彿湧上心口,會心地嘴角揚起。

「啊,對了。」葉玉橙突然說,像是想到了什麼。

「你也別再叫我『葉小姐』了。就叫我的名字吧。」葉玉橙直視起男方的視線,說,「你看,我不是也直呼你『德明』了嗎?你還用姓氏稱呼我,這樣挺怪的。」

「我們是朋友吧?」葉玉橙笑問。

古德明愣了一下,再低下頭,思考了一會。

「嗯。是朋友。」他說,支支吾吾,「葉小姐……不,玉……玉橙。」

「玉橙。」他再次鼓起勇氣說了一次。

「你看,這不是很簡單嗎?」葉玉橙笑說。

「嗯。」古德明再搔了搔頭,笑得十分靦腆。

談話完畢,古德明也上前,蹲在葉玉橙的身旁,伸手拿起附近地板上的另外一捲滾筒狀膠帶,開始幫忙封裝紙箱。

「對了。」兩人忙著手邊的工作,好一會,葉玉橙像是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事情。

「我們假結婚的事情……你有向其他什麼人提起過嗎?」她問起。

古德明聽了,表情一頭霧水地搖搖頭。

「應該是沒有。」他說。

「我想也是。」葉玉橙開始思考。

「這一件事情,是連小婷與小瑤都不知道的。」她一邊沉思,一邊低語。

「是有什麼人……發現了這件事情嗎?」古德明似乎也十分訝異。

「嗯。」葉玉橙點了點頭。

「對方是……什麼樣的人?」古德明也產生了好奇。

「是一個陌生的男人。」葉玉橙說,「在旅行的時候,在臺北遇到的。」

聆聽到這裡,古德明注視了女方一會,笑了笑。

這個笑容,令葉玉橙頗為疑惑。

「妳喜歡那個男生嗎?」古德明見狀,率直地解釋,問。

「我倒是沒有考慮到這一層去……」這一問,讓葉玉橙手托下巴,也相當認真地思考了起來,「倒不如說是……我發現,遇到了同類。所以,想要試著在他的身上,找一個答案。」

「答案?」古德明疑惑。

「像我們這樣的人,覺得戀愛是個麻煩,認為愛情不是人生必需品,不想要被社會的混亂框架所操控的人……」葉玉橙的視線深邃,「未來……究竟會走向什麼樣的人生呢?」

古德明蹲在一旁,手邊的封裝工作仍沒有停止,但是目光注視著有感而發的葉玉橙,寫滿複雜的臉龐,他一時之間也無法給出答案。

「我想……就順著自己的內心,就好了吧。」努力思考了好一會,古德明才說,「畢竟……妳也無法預料明天會發生什麼,至少,眼前是可以掌握的……」

「有些心情、有些話語,或許,跟最親近的人反而無法訴說。反而是,與毫無干係的陌生人,才能夠敞開心扉、暢所欲言……」說到一半,古德明突然驚覺了什麼,又低下了頭,「抱歉。我這樣說好像太自以為是了。」

葉玉橙面露微笑,注視著他。

「不。」她表示,「或許是這樣沒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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