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、
—宣傳女。—
數年之前,當時姜善為才剛進入後來的公司任職,還不滿三個月,每天搭乘火車從居住地前往公司。之所以不搭捷運,是因為公司附近雖然有捷運站,但他的居住地附近卻沒有,初估起搭乘公車到轉車的時間與麻煩程度,搭乘火車上班反而是最快的方式。
在火車站的月臺,鋪滿砂石的鐵軌一側,是高聳的月臺門檻,邊緣的等待區域畫了一條綿延不絕的紅線,用以區隔安全區域,警示人們不可踰越此線。紅線的後側,佔滿了一排等待著下一班車輛的人們,每一位男的都是西裝筆挺,女的都是一身正式套裝,顯然幾乎都是上班族。
在等待區域的再後側,是高聳的階梯,是通往出入口的通行路線,整個月臺由金屬支架搭建,隔沒幾步的距離,就隨處可見高掛的黃色看板。看板上有一些寫著站臺名稱,有一些寫著行進的路線指示。
除了月臺最前端的等待區域之外,後方的休息區域與階梯處也充滿了腳步匆匆的人潮。
其中,一名身形高大,黑色短髮,一身白色襯衫搭配深藍色領帶,灰色西裝褲的男子,一隻手臂還掛著沒有穿上的西裝外套,另一手則是拎著一只黑色公事包─姜善為,身子靠著牆壁,觀望著四周的人群,似乎是在等待什麼人。
「火車即將到站。」月臺的四面八方開始響起女性的廣播聲音。
「火車與站臺之間有很寬的隙縫—」廣播正貼心地提醒乘客們,「請注意腳下。」
等待了一會,姜善為突然意識到,有一名眼熟的男人從高聳階梯的入口處行走而下,朝向自己走來。
他的表情似乎不以為意,儼然對方是個十分熟悉的人。
男人十分消瘦,雖然也是短髮,但是用髮蠟抓了刺蝟頭,身穿黑色的西裝外套與長褲,內裡白襯衫、黑色領帶,右手的手腕關節處掛著黑色公事包,不過兩手插在西裝褲的口袋,一副習以為常地朝向姜善為走來。
「善為。」男人走到他的面前,笑說,「我來給你加油了。」
「宥勝,好遺憾啊。」姜善為冷笑地表示,「目標已經走了。」
男子一聽,趕緊衝上前搔起姜善為的肚子,姜善為拼命掙扎,「不是吧?我早起半個小時過來的!」
這一名與他打鬧著的男子,名叫「呂宥勝」,是與姜善為同期進入公司,兩人關係十分不錯。
「啊?」打鬧到一半,姜善為似乎注意到了高聳階梯的入口處,突然制止住同僚,表示,「來了、來了、來了,你別鬧了。」
「原來是騙我的啊。」同僚停止住了搔癢的動作,也靠在一旁的牆壁,小抱怨。陪同姜善為很認真地觀察起入口的階梯。
不一會,一雙纖細修長的美腿,踩著乳白色的高跟鞋,「叩、叩、叩」,從入口的階梯走下—
「是哪個啊?」同僚一邊陪同姜善為觀察,一邊低聲偷問,「怎麼也得讓我膜拜一下。」
「抱著神聖的心情給我看好了。」姜善為也壓低音量地回。
只見,一名留著飄逸的染咖啡色長髮,面色清秀,身形消瘦的年輕女子,穿著紫色的小套,內裡是粉白相間條紋的上衣,搭配水藍色短裙,露出一雙修長的美腿,踩著高跟鞋。右肩掛著米色的女用包包,女子一邊行走向月臺,望了鐵軌的方向一眼。
在等待區域的紅線面前停住了腳步,看了一下纖細玉手戴著的手錶,等待著火車的到來。
見到了那一名女子的面容,站立在附近、人潮中的姜善為,表情變得十分緊張。
「好正啊。」也站立在旁邊的同僚─呂宥勝,見到了那一名女子,似乎也愣了一下,驚為天人。
「這肯定沒戲。」愣了好一會之後,恢復了冷靜,同僚說,「只會讓你痛苦的。」
「話多。」姜善為淡淡地回,目光持續關注著那一名陌生女子,似乎也是鼓不起勇氣上前搭話。
那一名正站立在月臺等待的貌美女子,名叫「李冰心」,是在姜善為的公司所在的大樓,樓下一層的醫美診所,擔任櫃檯小姐。兩人並不算是完全陌生,因為時常在一樓大廳等待電梯的時候碰到,交談過幾次。不過也全然不熟,都是一些表面的客套式寒暄,甚至對方是否真的對他有印象,他也不敢確定。
最多只有談到彼此在哪一層樓、哪一間公司工作,如此而已。
在一次等待火車時候的巧遇,姜善為發現到她平常上、下班,搭火車的路線也與自己相同,但是對方似乎並沒有發現到他。而姜善為也始終不敢上前相認,因此每次就只有躲在遠遠的地方,偷偷觀望。
因姜善為平時口才流利,有這麼害羞的一面,令同僚十分訝異。
稍晚時分,在姜善為的公司。
開放式的辦公空間,設置了一塊區域、一塊區域的合併辦公桌,每一張桌子上皆設置了液晶電腦,鍵盤、滑鼠,厚厚的一疊文件夾與公文,覆蓋了大部分的桌面。
辦公空間的一側,是陳列了各式裝滿文件的高聳置物櫃。在櫃子前方,站了一排戰戰兢兢的員工,男的西裝筆挺,女的正式套裝,姜善為與同僚─呂宥勝,也站立在隊伍其中。
辦公空間的另一側,有一名也是穿著白襯衫,搭配紅色領帶、黑色西裝褲的,約莫中年的短髮男子,正一手持著一塊夾了表格紙張的黑色看板,一邊觀看,表情嚴厲地訓話。
「上個月的銷售額,跟去年的同期相比,減少了百分之十一點七。」中年男子儼然是主管,斥責的音量如雷鳴一般響亮,「再這樣下去的話,今年上半期,一定會比去年少。」
一側排列整齊的職員們,乖乖地稍息站立,個個皆低著頭、不敢吭聲。
「如果是這樣的話,我們實在是沒有臉面對老闆。」中年主管一邊誇張地比手劃腳,一邊斥責,「大家,加把勁啊!」
該年的四月,姜善為進入了這一間位在臺北市信義區的公司工作,第一次迎來了踏入社會的秋天。
前一個月,他剛跟學生時代交往的女朋友分手了。
她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:善為,你上班之後變了。
他的生活就是早上起床上班,晚上回去睡覺。工作佔滿了大部分的時間。他說的理由連當藉口都不成。
只是他漸漸忍受不了了。
再稍晚時分,午休時間。
商業大廈的頂樓,有三名穿著襯衫、打著領帶的男性,姜善為與一名微胖的同僚皆站立、倚靠在欄杆旁,另外一名─呂宥勝,則是坐立在一張凳子上。
「蠢貨,你還是男人嗎?」呂宥勝表示。
「沒關係。」姜善為淡淡地回,「我只要早上的火車裡可以跟她說話就夠了。」
「而且是誰說那個女孩子,跟別人不是同一個次元,搭訕不太好的啊?」姜善為反問。
呂宥勝開始咯咯笑起。
「根據當時的氣氛,我可能說了類似的話。」呂宥勝說,「但是『能說個話就好了』,這個願望也太渺小了吧。」
語畢,呂宥勝從凳子上站立起身子,行走至姜善為身旁。
「怎麼了?難道你出了社會之後,志氣變渺小了?」呂宥勝質疑。
「真煩人。」姜善為避開視線,沒有正面回話。
第二天的早晨。
同樣是在火車站的月臺,人來人往。
「火車與站臺之間有很寬的隙縫……」月臺一如往常地響起廣播的女性提醒聲音。
一身西裝筆挺的姜善為,站立在同樣的位置,身子靠著牆壁。心中想著:今天一定要去搭話。
不久之後,一頭飄逸的染咖啡色長髮,這一次穿了粉色的小外套,其餘裝扮與昨日相同,那一名女子─李冰心,一如平常,踏著高跟鞋,來到了月臺的等待區域。
每一天,姜善為的一日就是從這樣開始。先到達,在她一貫站立的位置的偏右一點的後方附近等待。偷偷關注著她。
從見到她之後的兩個月,他一直在等待與她搭話的機會。不僅只於表面幾句寒暄就匆匆結束對談,不僅只於在工作場所的大廳,等待電梯的那短暫幾分鐘,而是可以有更多的談話。
然而,每一次的搭話,他都是鼓足了勇氣。還未必每一次都敢上前。
就這樣,日復一日,女方似乎始終沒有發現,兩人其實每天的上班路線都是一樣。始終只有在工作場所的大廳,在要等待電梯的時候,才會「巧遇」。
這一天,早晨,在火車行駛抵達了靠近公司附近的車站。
一如往常地,李冰心衣著時髦,飄逸長髮,米色長袖上衣,搭配黑色窄裙,右肩掛著米色女用包包,行走在前往商業大廈的路途上。
四周是鄰近公園步道的茂密大樹,車水馬龍、行人來往的都市中,高聳建築,點綴著綠意盎然。
姜善為則是行走在後方、稍遠一點的距離,西裝筆挺、拎著公事包,同樣的路線,畢竟目的地一樣。目光始終離不開女方的背影。
也許是時間尚早,走一走,只見,女方突然在行經一張公園木質長椅的時候,繞到長椅的位置,坐了下來。一臉輕鬆地注視起面前,公園池塘,與四周茂密大樹的風景。
後方的姜善為,始終關注著女方,開始放緩了行走的步伐。
對方欣賞風景十分專注,似乎還是沒有發現自己。
沒準是個攀談的機會?
姜善為內心想著。
一邊關注著女方,開始一點一滴,循序漸進,加快行走的步伐,朝向女方正休息的那一張木質長椅。
只見,當姜善為一心把注意力放在李冰心身上的同一時間,人行步道的前方,迎面而來了一名嬌小的女童,黑髮,綁著兩根可愛的辮子,粉紅色短袖上衣,黑色長褲,一雙可愛的水藍色卡通圖案布鞋,揹著大大的方形紅色書包,目測只有六至七歲左右,大概幼稚園的年紀。
女童原本手提著一塊方形紅色大盒子,造型可愛,似乎一個不小心,盒子沒有釦好,裡頭的內容物散落一地,五顏六色的蠟筆凌亂分布在柏油地板。
女童見狀,趕緊蹲下身子開始一一撿拾。
人在附近的姜善為,見到此一情景,二話不說,高大的身子,快速行走上前,也蹲下身子,開始幫女童俐落地撿拾散落滿地的凌亂蠟筆。
二人專注撿到一半,姜善為突然意識到,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也湊了過來,幫忙撿拾蠟筆─
仔細一看,是那一名傾慕的女子─李冰心,此刻她人就近在咫尺。
只見,李冰心一臉不以為意地,蹲著身子,相貌美麗、長髮飄逸,幫忙撿拾著。
嚇了一跳呢!
停止住了動作,姜善為心想。
不對……這蠟筆掉得真是時候。
不對……要冷靜!
不一會,地面上的蠟筆幾乎已被撿回了方形盒子中。
「給。」李冰心遞給女童最後一根蠟筆,微笑地表示。
「謝謝。」女童很有禮貌地接過蠟筆,裝好盒子、釦牢了,鞠躬,向大哥哥、大姊姊道謝。
「不客氣。」李冰心微笑地回。
整理好之後,女童便離開了現場。
一會,李冰心也起身,準備離開—
姜善為則始終還是維持蹲著的姿勢,不發一語,腦中十分凌亂。
等等……怎麼辦啊?
注目著女方行走遠離的背影,姜善為的內心開始十分焦急。
不行……不要走!
在內心一陣徹底的吶喊—
「那個……李小姐!」再回過神來的時候,姜善為這才意識到,喉嚨已吐露出了十分大聲的一句。
停住了腳步,似乎正是因為突然被叫住,女方轉過了頭,面露訝異。
「啊?你是……」剛才似乎是沒有特別注意到姜善為,現下一看叫住自己的這一名男子的面貌,李冰心這才意識到,「你是樓上公司的那一位……」
姜善為滿臉通紅,彷彿可以聽見此刻自己的心跳撲通個不停。
牙一咬,終於鼓足了勇氣,從西裝外套的口袋取出了一封水藍色、造型十分精美的方形小信封,封口用著可愛的海豚造型小貼紙封住,站起了身子,心一橫,快步上前,雙手遞給對方—
「這個……是我的心意。」姜善為的口吻十分緊張,額頭開始冒汗,「希望您可以好好考慮。」
見到了男方遞出信封的動作,李冰心的表情似乎明白到是怎麼一回事,很冷靜地接過了對方的信封,放入自己的米色女用包包夾層之後,開口說話,「我會好好看看的。還有別的事嗎?」
「沒、沒有了。」一陣尷尬之感湧上心頭,姜善為只覺得此刻的臉部兩頰十分溫熱,用力地鞠了一個躬,便快步跑離現場。
第二天,在上班等待火車的路途上,姜善為再也沒有遇到那一名女子。
稍晚,剛踏入公司的大門,行走向自己的辦公座位,姜善為就明顯地感覺到,周圍的同僚男女,似乎都投以異樣的眼光,不時窺視著他,在竊竊私語。
姜善為感受到這明顯的輕視,但是仍是一頭霧水,在自己的辦公座位上坐下之後,轉過頭、壓低音量,問起隔壁座位的男性同僚─呂宥勝。
「是發生什麼事了嗎?」姜善為十分在意地問,「感覺大家好像怪怪的。」
「你昨天,是不是跟那女的告白了?」呂宥勝也壓低音量,反問。
姜善為點了點頭,更加一臉疑惑。
「你看看,這個是我早上在公司的社群軟體收到的。」呂宥勝語畢,將他的智慧型手機,螢幕遞向姜善為觀看。
姜善為一看,瞪大了雙眼,面露震驚。
「那女的現在在那一間醫美診所,到處將你的情書公布給同事知道,她們女生圈現在似乎都在繪聲繪影,說你『搭訕人家』、『喜歡人家』、『想追人家』,『好噁心』、『好恐怖』之類的。」呂宥勝語重心長地說。
「那女的還刻意把消息傳給我們公司,她認識的人,所以現在我們公司之間也在傳、在八卦,說了不少你的壞話。」呂宥勝又補充。
姜善為的表情十分訝異。
「就因為……我告白了嗎?」姜善為疑惑,「情書應該也沒有寫什麼不妥的用字,就是寫『如有打擾到之處還請見諒,但因為時常遇到您,喜歡您有一段時間了,如果有幸的話,希望可以交換個聯絡方式,展現我的誠意』,大意類似這樣。這應該不會不妥吧?」
「完全‧不會。」呂宥勝斬釘截鐵地表示,「她有心把你當笑話宣揚而已。」
「本來男性追求女性就是很正常的事情,我也不知道這有什麼可笑的。」呂宥勝又補充,「不喜歡就拒絕就好了,沒必要用這種羞辱人家的方式。」
「你喜歡到渣女了。」呂宥勝下了結論。
姜善為不語。
「不過也好啦。經一事長一智。至少在還沒有交往之前,你就知道了原來她是這種人。」呂宥勝的口吻又恢復輕鬆,開始面對電腦螢幕,敲打起鍵盤。
姜善為則是坐立在一旁的座位,心情十分複雜。
這一則故事說到這裡—
深沉的夜晚,城市的高聳建築透出的炫目霓虹燈之下,堤防的階梯處,女性─葉玉橙,與男性─姜善為,仍在促膝長談。
「噗哧—」聆聽到這一段,葉玉橙突然爆出一陣笑意。
「我的行為……真的這麼奇怪嗎?」姜善為仍是面露疑惑。
葉玉橙憋住了笑意,搖搖頭。
「抱歉……」葉玉橙意識到自己必須要認真一點,說,「你其實滿有誠意了,是那個女的太離譜。只是……」
「完全‧看不出來你也有這麼害羞的一面。」葉玉橙說。
「那是我在剛出社會的時候。」姜善為此刻的口吻已十分老成,「我當然也有情竇初開的時期啊。」
「抱歉。」葉玉橙又再噗哧一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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