箴落

八、

—正能量操控之男。—

在大學一年級的時候，當時葉玉橙還在與前任男朋友─羅士強交往。有一天，兩人相約在電影院，準備觀看某一部最新上檔的恐怖片。

在室內，電影院的開放式購票櫃檯。櫃檯是呈現長型隔離桌面，上方分別設置了六塊液晶螢幕看板，螢幕上的文字是跑馬燈，一會浮現著電影的時刻表清單，一會顯示圖文並茂的購餐選項。

櫃檯的內側，有五名穿著黑色制服的女服務生，皆身材苗條，兩名正各自在後方的操作機器中準備著飲料與食物，另外三名則各自站在櫃檯的三個窗口，為顧客提供購票服務。

在櫃檯的外側，沿著一大段的路線，立了幾根柱狀支架，由支架與支架之間拉起了蜿蜒的紅色細長布條，兩對側皆有設立，示意著在布條的範圍之內，是排隊的行進路線。

排隊路線上站立了滿滿的人潮，男男女女，一眼望去，鮮豔的服裝五顏六色，各自都拎著、或是揹著款式不一的包包。在隊伍的最前端，其中一個櫃檯的窗口前，剛好正輪到了其中一對情侶。

男方挺著充滿胸肌線條的胸膛，時髦的花俏襯衫，髮型是兩側剃掉、留頭頂刻意用髮蠟抓過的短髮。是葉玉橙當時的男朋友─羅士強。緊跟在一旁的女生，則是葉玉橙，穿著簡單的黑色連身裙，與一件咖啡色背心。

「請問您的電影票要不要搭配套餐呢？」在櫃檯的窗口，相貌年輕、一身黑色制服的女性服務生，詢問。

「好。」羅士強觀望了一下上方看板的液晶螢幕跑馬燈，表示，正在內心思考著要點的餐號。

「妳想吃什麼？」羅士強問了一下身旁的葉玉橙。

「一號餐好了。」葉玉橙也打量了一下上方看板上顯示的菜單，回。

稍晚之後，電影開演了。

在電影院的內部，其中一個影廳，偌大而寬敞的密閉空間，除了正前方的巨大長方形螢幕透出明顯的光亮之外，影廳之內是一片漆黑。但因著大螢幕的光亮，仍模糊可見室內的景象。

室內的地板分出一階一階的矮階梯，每一階設立著一整排的紅色沙發式單人座椅，每一張座椅階有扶手，扶手上提供放置飲料的凹槽。座椅上皆有標示編號。每一排設置了五張沙發椅，中間隔出一條階梯式走道，再設置另外五張，一排總計有二十張紅色沙發單人座。偌大的影廳，設立了無數排席次。

此時此刻，大部分沙發椅上皆坐立了人潮，在黑暗中抬著頭，捧著桶裝爆米花、往口中送，人群大部分集中至中間位置，這是售票員當初售票時都會刻意如此安排所致。

夾在人群的正中央，某一席次，葉玉橙與羅士強，正各自坐立在鄰接的兩隔壁座位，女方正一手端著飲料，內容物士可樂，筒狀塑膠杯頂端開口處插著吸管，她正專心地凝視著最前端的大螢幕。

大螢幕上傳出響亮的聲光效果，畫面上充滿著奔走、逃跑的金髮美國人，有男有女，下一個畫面，正帶到一群突破大型柵欄的活屍，也是有男有女、全身腐爛，喪失理智地追逐著普通人類。

戲劇中的女性尖叫聲音，綿延不絕，響徹了整間昏暗的影廳。

影廳中的每一位觀眾，皆十分專注在電影的情節。

葉玉橙在位子上，觀看得十分投入。然而，羅士強卻在一旁，一邊觀看情節，不時皺了幾下眉頭……

大約兩個小時之後，電影結束了，四周的燈光一時全亮起，觀眾們紛紛從位子上起立、朝向出口的方向散場。

「妳怎麼選這樣的片子啊？」才剛行走出影廳，在開放式大廳電梯前排隊的葉玉橙與羅士強兩人，在隊伍之中，羅士強就不禁抱怨了起來。

「咦？是不好看嗎？」葉玉橙對對方的這一問，疑惑了起來，「可是我覺得滿好看的耶。」

「不是。」羅士強始終緊皺著眉頭，一臉嫌惡，「妳都喜歡這麼暴力的電影嗎？動不動在打啊、殺的，灑一堆血漿，結局還很灰暗，一點正能量都沒有。」

「可是……不是你自己說要看恐怖片的嗎？」葉玉橙一聽，更加納悶了，「你說要盡量恐怖一點，才叫我推薦的。」

「是沒錯。」羅士強又說，「可是就算是恐怖片，也應該要傳遞正能量，要給人充滿希望，最好是充滿溫馨、充滿愛。」

「呃……」葉玉橙彷彿可以想像到此刻額頭上冒出無言的三條線，有一點哭笑不得。

「在恐怖片找溫馨、找愛……那你幹嘛不直接去看溫情片就好了？」這一句葉玉橙只敢小小聲地碎碎唸。

「啊？妳剛剛說什麼？」似乎是沒有聽清楚，羅士強面露疑惑地問。

「沒什麼。」葉玉橙微笑，否認表示。

數日之後的早晨。

床頭櫃上，手機支架撐著的一支黑色智慧型手機，「叮咚」一聲，螢幕跳出了一則新訊息，是從社群軟體傳來的。

在一間約莫六坪大的臥房，木質床板鋪設著彈簧床，彈簧床包覆著潔白的床單，厚厚的花紋白裏相間大棉被，蓋至了女性脖子的位置，葉玉橙一頭烏黑的秀髮散亂在純白枕頭上，躺著、緩緩地睜開睡眼惺忪。

是被手機的訊息吵醒了。

房間的格局是一片潔白無瑕的牆壁，地板上鋪設著紅綠兩色拼湊的可愛地毯。床鋪設立在靠左側的牆角，正中央有著一大扇對外窗，被漂亮的水藍色大窗簾覆蓋。窗簾的兩角隨著室外吹來的涼風而飄逸。

房間的右側牆壁設立著木質書桌與高腳椅。書桌上琳琅滿目的文具、書架上排放整齊的書本，以及書桌旁還有一張木質高腳桌，上頭放置著一部桌上型液晶電腦與鍵盤。

葉玉橙人還慵懶地躲在被窩裡，撇頭，看了一眼床舖旁邊的小矮桌，手機架上，方才傳來訊息的智慧型手機畫面，隱約窺視到了傳訊的人是男朋友─羅士強。

葉玉橙伸出纖細的手臂，取了架上的手機，將身子從仰躺的姿態坐立起來，露出半身白色的睡衣。

她一手將凌亂而纖長的秀髮往後撥，另一手持著手機，手指熟練地按鍵操作，打開訊息察看螢幕。

只見，畫面上呈現出這樣的一段文字：

「通訊軟體帳號—士強：

以下特質，你中了幾項：

一、活在自己的世界；
二、個性孤僻有些怪異；
三、話少內向不善交際；
四、交友圈小，甚至沒有朋友；
五、和家人親戚疏遠；
六、不求上進﹝不會想要往上爬﹞；
七、選擇安逸﹝不想要太辛勞﹞；
八、常熬夜﹝半夜一、兩點之後才睡，一天睡不滿七小時﹞；
九、錢不會花在打扮自己，都拿去買動畫周邊；
十、喜愛抱怨，沒有正能量。」

剛閱讀完，葉玉橙正一臉感到莫名其妙，下一則訊息剛好又在這時候傳來─

「通訊軟體帳號—士強：

早安。起床了嗎？我覺得這篇文章滿符合妳的，看妳的部落格常常在發抱怨文，這樣不好。妳買動畫周邊也花太多錢了，對了，妳是不是部落格封鎖了我的帳號？我剛剛發現的。」

觀看到這裡，葉玉橙靠坐在床鋪上，下半身還覆蓋著厚厚的棉被，一手持著手機，另一手不禁揉起自己的頭部右側太陽穴，開始感到頭痛。

「也太誇張了吧。」稍晚，在大學校園，餐廳的學生食堂，其中一張長桌座位，葉玉橙，一身黑衣，綁著馬尾，正與對面的兩位閨蜜─短髮女范婷，與長髮女李瑤，訴說著此事。聽聞之後，范婷驚呼。

「這是在給人貼標籤吧。」范婷單刀直入地表示。

「比如說這一點：『交友圈小』，妳的交友圈不小吧。而且說到底，誰規定交友圈一定要很大才行的？」范婷開始一一針對該篇文章舉例，「還有這一點：『和家人關係疏遠』，妳們家感情很好吧！而且他根本沒見過妳家人，到底是哪得出的結論？」

「這幾點也很誇張。」一旁的李瑤接話，「『不求上進、選擇安逸』，追求成長固然是好事，但是為什麼選擇安逸會變成是一種罪惡？說到底應該要尊重每一個人的生活方式，而不是去改造別人吧。」

「唯一可以接受的只有『熬夜傷身』這一點。」李瑤補充。

「而且我花的錢是我打工賺來的，又沒花過他的一分一毛，就算是男朋友，也不是他該管的吧。」葉玉橙手中捧著裝了果汁的玻璃杯，也忿忿不平地說。

「還有，我的部落格是我的私人領域吧。打什麼抱怨文都是我的抒發、我的自由才對，又沒造成別人的困擾，就是因為我知道他會對我的部落格指指點點，才封鎖了他。現在既然封鎖了，他還是看得到，不就代表他開了分身帳號來看？」葉玉橙說，「愛看又愛嫌。」

「說到底，他在抱怨妳的『抱怨文』，不也是在抱怨嗎？」范婷指出，「本來『正能量』就是很奇怪的觀念。」

「人的情緒是需要正常抒發的，有問題，面對、解決才是根本之道。許多支持正能量的人到了鴕鳥心態的地步。而且很愛以己度人，認為他這種活法，每一個人都應該遵循。」范婷說，「事實上早就有醫學研究指出，病態式的正能量，遠比負能量還來得傷及身心。」

「人云亦云。」李瑤接著說，「好像變成時代的潮流是這樣，所以人人都得這麼做。」

「這樣真的好嗎？」李瑤拋出了這一項疑問。

這一問，令葉玉橙與范婷二人同時陷入了思考。

數日之後。

夜晚，在一棟富麗堂皇的建築物門口，玄關設立著紅色霓虹燈的招牌看板，上頭寫著醒目的酒店名稱，整棟聳立的建築是高聳的大樓，酒店的位置似乎是在頂端的某一樓層，不過在大廈的正門口就設立了宣傳看板。

大廈的正門設計也十分講究，門口旁還裝飾了大型的人像噴水池，人像是女性、乳白色石材材質，擺著講究的姿勢，充滿藝術氣息，底座的噴水池，十分乾淨，顯然有在定期維護。

不一會，一陣嘈雜聲音從室內傳出，下一秒，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從正門口行走而出。

走出的有五個人，兩男三女。其中一人是羅士強，還有一名他同行的男性友人，兩人衣著都十分時髦。另外三名女子，打扮得花枝招展、濃妝豔抹，其中兩名正被羅士強左擁右抱著，另外一名則是依偎在男性友人的胸膛中。

羅士強的臉部兩頰滿是口紅印，還不時開玩笑似地要再親兩手分別搭著肩膀的兩名酒家女。

眾人嘻嘻哈哈，聲音十分吵雜，似乎相當開心。

在距離那一條街道，再隔上幾條街的巷口，一塊被高聳的圍籬遮蔽起來的施工用地，圍籬的轉角處，一名衣著樸實、相貌年輕的女子，拎著手提包，正好行走而出，在紅綠燈之前，突然停住了腳步。

「咦？」年輕女子似乎注意到了遠處隔幾條街，那一棟建築物的門口，種人嘻嘻哈哈打鬧的聲音。

「那個不是……玉橙的男朋友嗎？」女子的表情先是訝異了一下，再仔細觀察遠方正左擁右抱、沉醉在開心情緒的那一名高大男子，看清楚了臉部，確認無誤，女子又趕緊躲回施工圍籬的後方，掩飾著自己。

「這個得趕緊告訴玉橙才行……」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之後，女子匆忙從手提包中取出智慧型手機，以攝影鏡頭對準那一棟建築物門口的眾人，「喀擦、喀擦」地幾聲，開始拍攝照片。

第二天中午，同樣是在大學校園的學生食堂。

「這個是昨天小幸傳給我的照片。」一把盛了漢堡與飲料的餐盤割在長型桌面上，剛從座位坐下，葉玉橙便遞上智慧型手機，將畫面呈現給對面座位的兩名女同學觀看。

「這個是？」范婷與李瑤湊上前觀看，皆顯得十分訝異。

「小幸昨天打工下班，回家的路上偶然撞見的。」葉玉橙表示，「我當下就跟他攤牌了，而且提出了分手。」

「怪不得……」范婷突然這麼說，這一說，令葉玉橙感到好奇。

「『怪不得』是指？」葉玉橙問。

「妳看看這個。」范婷也開始拿起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機，開始滑起，終於找到之後，將手機翻轉、遞向前，令螢幕呈現給葉玉橙觀看。

「他現在在自己的部落格裝可憐、討拍，說自己才是最委屈的那個。說女朋友都不正面，不懂他，很自私，卻絕口不提自己上酒店的事情。」范婷說，「而且還很多不知情的人在安慰他。」

「最後這個更離譜。」范婷說，指了一下手機螢幕的某一個段落，「他說他『一向保持正面，不像某人永遠都是負面思考』。」

「這下反而好像變成他上酒店是理所當然，妳提分手是妳不對似的。」李瑤忿忿不平地接話。

「好無恥的人。」李瑤又補上了一句。

「這就是妳之前說的『實驗』吧？」范婷突然想到上一次的對話，問起。

葉玉橙點了點頭。

「幸好發現得早。」葉玉橙冷冷地回，兩手捧起漢堡，一口咬下。

記憶回到了現在。

夜晚依舊深沉，黑色的天空中閃爍著稀疏星光點綴，加上城市高低不一的大廈透出霓虹燈光亮，五顏六色，十分漂亮。

在堤防邊的一檻階梯處，紅衣、咖啡色背心、短褲、馬尾，嬌小的葉玉橙，正與條紋運動衫、寬鬆長褲、短髮，高大的姜善為，兩人鄰近，席地而坐。

「說到底……『正能量』這種觀念，是從什麼時候興起的？」聽完這一則故事之後，姜善為抬頭，手托下巴，突然疑惑地問起。

「不知道。」葉玉橙搖搖頭，表示。

「不過……許多人信仰『正能量』真的變成好像是邪教一樣，什麼都在『要有正能量』。」葉玉橙說，「連恐怖片都在要求『要有正能量』、『要開心』、『不可以悲劇』，這種風氣變得好可怕。」

「哈哈哈哈哈—」姜善為突然忍不住爆笑，「幸好電影─『鐵達尼號』不是在現代上映，因為算是悲劇。不然有這種奇怪的風氣，票房未必還會這麼好。」

「而且我覺得……『正能量』似乎也時常成為人在做壞事的時候，掩飾、合理化的武器。」葉玉橙噘起嘴，表示。

「有沒有可能……其實有些人一開始就是想要用『正能量』來操控他人，從中牟利而已？」姜善為意識到了女方的言下之意，說，「就像妳的前任男朋友那樣。」

「不知道。」嘆了一口氣，葉玉橙從坐姿站起身子，朝上伸展了一下慵懶的兩手臂。

「大概吧。」她回。

「這就是妳對於戀愛無感的原因嗎？」姜善為仍是保持坐姿狀態，抬頭，問起。

「也不盡然。」葉玉橙說，目光若有所思，似乎觸發了什麼五味雜陳。

「你呢？」思考了一會，葉玉橙突然又注視著男方的面孔，問起，「你又為什麼會對戀愛無感呢？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