箴落

七、

—害羞男。—

大約是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，當時葉玉橙剛與前任男朋友分手大約五個多月，她的父母平日有在參加社區性社團─「扶輪社」，在社團中認識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同伴，大部分也都是中年男女，年齡相仿，都已為人父母。其中有一對夫婦，皆已從原來的公司退休，二人與葉父、葉母的感情十分要好，經常相聚泡茶、打麻將。

有一日，葉父、葉母向女兒提出了一個要求─去相親。對象正是那一對社團夫婦的獨生兒子。據說，對方是社會人士，目前在一間小企業擔任工程師，平時沒有什麼社交生活，但是人頗為老實。

自然，葉玉橙一開始是排斥、拒絕的，卻拗不過父母再三的請求，在人情壓力之下，又不希望讓父母擔心，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與對方見上一面。但是有一個條件：如果是對方主動拒絕她，就不要再強求對方了。

在父母承諾之後，這下葉玉橙又面臨一個新的難題─如何讓對方主動拒絕？

如果是見面當天，她直接拒絕對方，回家之後再告訴父母是對方拒絕的，這肯定行不通。因為如果對方也告訴了他的家人，很快就會傳到自己父母的耳中。

為此，她需要有一個萬無一失的方法。

「喔？這很簡單啊！直接讓自己變成討人厭的女人不就好了？」在大學的校園，人聲鼎沸的公眾餐廳，四周到處是端著餐點、托盤行走的學生，與坐立在附近交談的男女。其中一張寬大長桌，桌上四個位置的靠近處擺放著食用到一半的餐盤，一位短髮的女學生很率直地說。

「該怎麼做？」坐立在短髮女的正對面，葉玉橙一身簡單的白衣、短褲，面露好奇地問。

「妳就想想男人一般會討厭什麼樣的女人，把自己變成那樣，對方不就會拒絕了？」短髮女又說，隔壁與斜對面的另外兩位長髮女生，聽了也紛紛點頭如搗蒜。

「原來如此……」葉玉橙一手托起下巴，很認真地思考了起來。

當晚回到家中，葉玉橙開始在房間翻箱倒櫃，找了隔一天相親日要穿的衣服、與配戴的首飾，特別挑了最貴、最華麗的幾套，樣樣都是名牌，心想隔一天肯定萬無一失。

終於，來到了第二天，相親的當日。

正午時分，在一間餐廳。

店內的空間十分寬敞，中央各處設置了好幾張雅致的木質長桌，長桌的兩側配備的是咖啡色系的單人沙發椅。附近著幾張桌子，正坐立著交談中的顧客男女，有一身便裝的，也有西裝筆挺的。穿著店家白色制服與咖啡色圍裙、綁著黑馬尾的女店員，正忙碌地來回走動，為客人服務。

其中一張木質長桌，兩側的沙發椅各坐立了一名男女。女的是葉玉橙，男的是那一位相親對象，他始終低著頭，臉龐看上去比葉玉橙的年紀大上不少。

「您需要點什麼呢？」女店員親切的口吻與微笑，正一手持點餐單子，一手持著原子筆，上前詢問。

「我要咖啡。」葉玉橙口吻熟練地說。

「是，這一位先生呢？」女店員在單子上寫下之後，又詢問。

「我要，冰…冰咖啡。」男子的語調顯得十分膽怯。

「明白了。」女店員又在單子寫下之後，對二人微笑點頭致意，便離開了現場去忙。

此刻的葉玉橙，坐立在店內的沙發椅上，穿的是一身華麗昂貴的名牌紅色洋裝，洋裝小露香肩，耳朵兩側懸掛著翡翠耳環，纖纖玉手戴著的戒指、手鍊，也都十分昂貴。一頭放至前側的柔順長髮，妝容漂亮，顯然也花了許久的時間梳妝打扮。座位的旁邊還放著亮邊、黑底色的名牌手提包。

葉玉橙暗自觀察了一下正對面坐立著的這一位男人，黑色短髮，一身慎重的深灰色西裝外套，內裡顯露白襯衫的衣領，搭配的也是深灰色的長褲，加上黑色皮鞋配白襪子。從衣服的皺褶判斷，顯然已十分老舊。而從方才開始，男人的視線似乎始終因低著頭、而朝向下方，顯得十分沒有自信。

「呼……」一想到閨蜜的建議，葉玉橙故意有一些不耐煩地嘆了一口氣。

男子非常慎重地正襟危坐，試著微微抬頭看了一眼葉玉橙，卻被葉玉橙一個凌厲的瞪眼，嚇得又低下了頭，似乎十分膽怯。

「你該不會是在緊張吧？」葉玉橙見狀，問。

「有……有一點。」男子怯生生地回。

「你叫什麼名字？」葉玉橙又問。

「古……古德明。」男子又回。

不一會，親切的女店員又行走回來，手上已端著托盤，各自將咖啡杯與帳單呈至桌面上、二位顧客的面前。

「久等了，二位請用。」語畢，再與二人點頭致意之後，女店員再度離開。

「謝謝……」古德明很有禮貌地回。

待店員剛離開之後，只見，古德明又突然從座位旁邊擺放的公事包的夾層中摸索了起來，對面座位的葉玉橙見狀，正一頭霧水。不一會，古德明取出一個寬大、方形，半透明、偏乳白色的夾鏈袋，夾鏈袋中隱約可見裝了不少東西。拉開拉鍊，取出一根塑膠吸管，先放至一旁的乾淨餐巾紙上，關回拉鍊，將夾鏈袋收回公事包。再用一旁的餐巾紙，仔細地擦拭過一遍，這才放心地把吸管放入咖啡杯中，端起咖啡杯，開始啜飲。

葉玉橙見了此一過程，正張大了訝異的雙眼。

「難道……筷子也是自備的？」不知為何好奇了起來，葉玉橙開口問起，不過還沒忘記保持面露高傲。

「啊……是的。」古德明一手拇指與食指扶著吸管，一手端著咖啡杯，點了點頭，仍顯得十分怯懦。

葉玉橙沉默，沒有再多問下去。

「那個……」片刻之後，古德明試著主動開口詢問，似乎是鼓足了勇氣，「我可以……問一個問題嗎？」

「什麼？」葉玉橙反問，斜視瞥了對方一眼，口吻有一點兇。

「為什麼……您會想要來參加相親呢？」古德明的說話怯懦之感絲毫不減，「像您這樣的完美女性……又是正值最青春年華的年紀，完全，是可以自己找到交往對象的……」

「或許是因為我不適合交往吧。」葉玉橙毫不掩飾地回，目視的態度充滿了盛氣凌人。

只見，對方先是沉默了一小會。

「也是……大家，都是有各自的苦衷。」古德明又低頭、怯生生地表示，意思似乎是有理解。

「抱歉……問了奇怪的問題。」語畢，古德明更加壓低頭部，十分慎重地道歉。

「欸？」葉玉橙見狀，愣了一下，「為什麼？」

古德明只是抬頭，與她對上視線了一眼，又趕緊端起咖啡杯，一手扶吸管，視線壓低、啜飲起來。

「那個，要說我為什麼不適合交往……」不知為何，葉玉橙試著開始解釋。

「不、不。」古德明將咖啡杯放回桌上之後，連忙匆匆地搖手表示，「沒關係，不用勉強跟我說。」

「沒有勉強啊。」似乎是完全不打算理會對方的阻止，葉玉橙照樣解釋，「是因為，我完全不會做飯。連蛋都沒打過。唯一會做的，也就泡麵這種了。」

「原來……如此。」只見，古德明仍是低頭，口吻怯懦，也沒有多加評論。

現場的氛圍先是一陣沉默。

「那麼……沖泡式米粉，應該也會做對吧？」古德明突然小聲地說起。

「蛤？」這一道回答，令葉玉橙愣了一下。

「還有……沖泡式牛肉麵、沖泡式排骨雞麵、肉骨茶麵，甚至是微波咖哩、微波牛肉燴飯，這些也都能做了。」說到一半，似乎是意識到自己說得興起，古德明又趕緊道歉，「不好意思……說了無聊的事情。」

似乎是沒有料到對方的不按牌理出牌，葉玉橙還處於張大雙眼、一時愣住的狀態，還不知如何接話。

「實在不好意思……」古德明似乎越說，口吻開始越著急，「我經常這樣，分不清楚場合說話，冷場又無趣。這樣很討人厭對吧？」

「非常不好意思，還是請拒絕我吧，我告辭了……」古德明自顧自地越說越顯得慌張，語畢，趕緊從位子起身，一手拎起旁邊的公事包，另外一手拿起桌面上的帳單，就準備要離開。

「等、等一下！」眼見對方正要離開，葉玉橙突然慌張地阻止了對方。

對方行走到一半，因此停下了腳步，轉頭、面露疑惑，葉玉橙則是一臉不可思議地注視。

「為什麼？」葉玉橙著急地問，「你不想跟我交往嗎？」

這下反倒是對方先是愣了一下。

「欸？」古德明注視著女方的視線，訝異。

「你對我沒有興趣嗎？」葉玉橙再不死心地逼問。

「欸……怎麼說呢……」被這麼一逼問，古德明似乎更加慌了，更加駝背，壓低頭部，聲音膽怯。

「不要這麼輕易下結論說：『請拒絕我』。」葉玉橙又說，「既然是相親，就要多交流。」

「可是……妳不會對我這種人，產生興趣的。」古德明小聲地表示。

「呃，這個……」這一問，葉玉橙的語調先是猶豫了一下，一時之間難以回答，「以後可能會有呢。會不會有興趣要看以後。」

「我們不是都還沒有交流到可以做判斷的程度嗎？」葉玉橙又說。

「話是沒錯……」古德明仍十分沒有自信地回。

「好啦！快坐下吧。」葉玉橙手比了一下對面空著的沙發椅，指示。

「明白了……」古德明這才又戰戰兢兢地回到了原來的位子、坐下，重新擱置公事包。

兩人重新相對而坐，現場再度陷入了一陣沉默。

「那個……」一會，這一次葉玉橙率先開口了，「你希望你的交往對象，有什麼條件嗎？」

「欸？」古德明面露疑惑。

「因為……如果我不符合這些條件，相親就會視為無效了。」葉玉橙面露尷尬地解釋。

「喔……」古德明露出恍然大悟的微笑，「妳想要讓這一次的相親無效是嗎？」

「呃……不是，也不是這樣。」葉玉橙有一些尷尬地苦笑。趕緊伸手，端起自己的咖啡杯，喝了起來，試圖掩飾。

古德明持續低頭，先是沉默了片刻。

「那……我可以也問問，您希望另一半有什麼條件嗎？」古德明生澀地問起，「如果是……要月收入七萬以上的話，我完全不合格。就可以視為無效……」

「也沒有……」擱下了咖啡杯，葉玉橙臉上一陣紅暈，淡淡地回。

現場再度沉默。

古德明用著吸管攪動著一會自己咖杯杯底的碎冰塊。

「不好意思……果然，還是拒絕我好了。」古德明十分慎重地說，又拿起桌上的帳單，起身再度準備離開。

「我不是說等一下嗎？」一急，葉玉橙又趕緊出聲阻止。

「等了要做什麼？反正也不會再見面了，何必這麼耗下去。」站立著的古德明，駝背、低著頭，但終於一口氣地把此刻內心所想說出。

「誰說……不會再見面了？」葉玉橙一時緊張地回。

「那，還要再見面嗎？」古德明又問。

「見啊……」葉玉橙的說話停頓了一下，開始十分明確，「當然要見啊。」

「我們交換一下聯絡方式吧。」葉玉橙表示。

距離第一次見面的一星期之後，於是，兩人再度約了第二次的見面。

在同一間餐廳，同一桌位置，兩人穿著與上一次同一款式，但是是不同件的裝扮。

古德明仍舊是始終低著頭、很沒自信，但是葉玉橙與上一次相比，已沒有了刻意裝出來的盛氣凌人。

「話說怎麼又是約在這裡？」葉玉橙觀望了一下四周，噘嘴抱怨，「真是沒品味的男人。」

「抱歉……」古德明又試著詢問，「沒有這種品味的話……就不會成為受歡迎的男人，是嗎？」

「欸？」葉玉橙對這一道問題又是一時之間摸不著頭緒。

「我也試著從雜誌與網路上學過，可是就是無法活用……」古德明表示，身上仍穿了陳舊的深灰色西裝外套。

「怎樣的學習？」葉玉橙被勾起了好奇。

「女性在約會的時候，討厭做不了護花使者的男性。男性的服裝也是，並非花錢就可以，還要有品味。」古德明似乎是習慣性地開始以碎念自嘲。

「真是徒勞的學習啊。」葉玉橙說。

「是啊，對我來說。」古德明回。

「不是那個意思。」葉玉橙又說，「我想說的是，你只是被媒體誤導了。」

「如果是真心喜歡的人，就算不會點紅酒也沒有關係。只要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，吃滷肉飯也沒關係。」葉玉橙表示，口吻開始靦腆，「雖然不知道世上其他女的怎麼想，至少，我是這樣的。」

「真是意外。」古德明十分認真。

葉玉橙苦笑了一下。

「可是，對於追求者，我從沒告訴過對方。」她說。

「為什麼？」古德明又好奇地問。

「因為大家都一昧地認為，我是一定要去那種高級飯店的。」葉玉橙呼了一口氣，似乎有一點沉重，「我沒有刻意去否定。」

古德明專注注視著正在說話的葉玉橙，似乎也感染到了百感交集。

言談之間，葉玉橙注視了古德明的裝扮。

「欸……沒猜錯的話，這一套西裝是在二手網路拍賣買的吧？」葉玉橙的眼神老練，問。

「是的。」古德明慎重地回。

「果然。」葉玉橙笑說。

「勉為其難的話，反而會暴露缺點的喔。」葉玉橙一手托起下巴，繼續發問，「平常都習慣穿什麼樣的衣服？」

「就……普通的褲子與公司的工作服。」古德明仍是十分沒有自信。

「還是穿普通的衣服就好了。」葉玉橙說，「我認為還是不要被人看到，你拼命想要耍帥的悲哀樣子比較好。」

雖然用字上逞強，但葉玉橙的口吻上卻異常地溫柔，「而且，任誰都是穿著平常的衣服才更放鬆吧。」

「本來，這種極度緊張的狀態，本身就很糗。」葉玉橙開始訓話，「堂堂正正就好了。不這樣的話，一輩子都結不了婚喔。」

「對不起……」古德明又更加壓低了頭部。

「這樣就輕易道歉也不行。」葉玉橙又說，「身為一個男人，會讓人看不起的吧。」

「是……」古德明頭部已經壓到超低，語調開始有一點啜泣。

葉玉橙見狀，臉上其實絲毫沒有不悅，反而兩頰微泛紅潤，注視著壓低頭部的對方，面露很深的會心一笑。

「不過，被感情路也不順遂的我這麼說，也真是。」葉玉橙自嘲。

古德明似乎也被感染到有感而發，很認真地凝視著對面的女方，好一陣子。

「葉小姐的話……一定可以，靠自己找到好的對象的。」古德明說話仍是十分認真，「只要會做料理的話。」

「嗯？」葉玉橙似乎還一時之間沒有意會。

「要試試看嗎？」古德明又說，「做料理。」

「蛤？」因為話題的轉換太過跳躍，葉玉橙再度露出一臉疑惑。

記憶回到現在的時間點。

深沉黑夜。

一處空曠的堤防，眼前的景色是高低不一而林立的建築、大樓，在夜色之中閃耀著黃暈色霓虹燈，正中央聳立著臺北一零一的最巨大影子。

堤防地面凸起的邊緣階梯，紅衣女子，黑色馬尾、短褲，雪白大腿，外衣套了一件咖啡色背心─葉玉橙，兩手平舉，玩耍地在階梯邊緣小跳步、保持著平衡。

「看來，妳真的是遇到了一位很好的人呢。」附近，一名高大、穿著條紋運動衫與寬鬆長褲的男子─姜善為，觀察著女方在訴說故事時候，臉上洋溢的喜悅表情，微笑表示。

「嗯。」葉玉橙停下了小跳步的動作，轉而面向男方，再舉起自己的右手掌，示意還空著的無名指，「是個很善良的人喔。」

「你猜猜他後來帶我去哪裡？」葉玉橙又問起。

姜善為笑笑，搖搖頭。

「自助式燒烤店。」葉玉橙也笑說。

「他真的是一位很不可思議的人。在我們正式交往之後，也沒有很長的時間，他就跟我求婚了。求婚的方式也很笨拙。」葉玉橙開始感性地凝視起夜空，「不過，當時我就覺得，『啊，跟這個人在一起生活會很開心吧』，於是就答應了。」

姜善為仔細觀察著女方在說話時候，臉上的表情，那是一種打從心底充滿的幸福之感。

意識到這一點，他突然會心一笑。

「妳是在勸我去相親嗎？」姜善為突然笑問。

「才不是。」葉玉橙說，「如果不是真心想要做的事情，就沒有意義了。不是嗎？」

聽到這裡，姜善為也仰望起夜空。

「說得也是。」他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