箴落

四、

—慣性說謊之女。—

在若干時間之前，姜善為在一間貿易公司擔任普通職員，這是一間主要外銷塑膠製品的公司，姜善為在此的資歷已有兩年。有一日，公司新進了一名女性行政人員，當時因人手不足，即使是不同職務的姜善為，也被託付帶領她、教導她工作職務的責任。約莫共識了兩個多月之後，兩人互生了好感、進入了熱戀。再過一些時日，兩人正式成為男女朋友。

她的名字叫「夏雨晴」，大學剛畢業的社會新鮮人，年輕、貌美、迷人、身邊追求者眾，卻獨獨專情他一人，兩人濃情密意。這是一開始交往的時候她所帶給他的印象。不過，這只是一開始……

在一棟公寓的其中一層住戶，姜善為的租屋處，室內的格局是廚房、客廳與臥室一體成形，整體的空間並不大，但對一個人居住的姜善為卻已十分足夠使用。公司的後輩兼女朋友─夏雨晴，經常三不五時就會來他的住處，時常也會住上幾天，雖沒有正式同居，不過已經幾乎與同居沒什麼差別。

這天正值小周末，兩人都休假，一早清晨，在廚房，姜善為身形高大，正一手持著平底鍋，在瓦斯爐的爐火上來回移動，平底鍋的中央均勻散佈著一片蛋液，白裡透黃，冒著熱氣，「滋滋」的煎煮聲音十分響亮，姜善為一身休閒的短袖襯衫搭配牛仔長褲，熟練地料理著兩人稍晚準備享用的早餐。

女朋友也剛起床，在浴室一手持著牙刷刷牙，再拿起裝了八分滿的粉紅色水杯，潤入口中、漱口了一會，再朝向流理檯吐掉。拿起掛在旁邊吊掛竿的粉紅色毛巾，擦拭了一下沾濕的嘴巴，一身輕便的白色T-Shirt，習以為常地行走出浴室的空間。

夏雨晴嬌小的身影，走向客廳的小沙發，矮桌上放著她的智慧型手機，手機外克裝飾著色彩繽紛的亮片與吊飾，原本呈現在螢幕黑屏的狀態，突然響出「叮咚」的一聲，螢幕亮起光源，有一則訊息透過社群軟體傳來。

「妳醒來了？」還在廚房料理著早餐的姜善為，口吻也習以為常。

「早餐快好了，等一下就可以吃了。」他說。

「嗯。」夏雨晴回。

她行走向客廳中央的矮桌，拿起桌面上擺放著的智慧型手機，開始滑起、操作，正在觀看傳訊息來的人是誰。

「是誰啊？」站在廚房的姜善為問，不過當時還並沒有想太多，只是脫口而出。

「一個朋友。」夏雨晴說，回答得很快，而且過於模糊，說話的聲調隱隱透露出一種手足無措之感。

「是他吧？」姜善為注意到了，不過頗為冷靜地問。

「嗯。」夏雨晴點了點頭。

這邊所指的「他」，指的是夏雨晴的前任男朋友，在她與姜善為交往的這兩個月以來，前任男友仍經常傳訊息、打電話，想要挽回這一段關係。有時侯前任男友打電話來的時候，姜善為人就在旁邊，因此想不知道也難。

「妳就回他沒關係。」姜善為只是繼續烹飪，淡淡地表示。

「不……算了。」夏雨晴小聲地說。

語畢之後，放下了手機，沒有理會那一封訊息。

站在廚房的姜善為，此時關掉了爐火的開關，用炒菜鏟將已煎好的兩片金黃色荷包蛋，分別盛在兩個白色的陶瓷盤子上。兩手各端一個盤子，從廚房行走向客廳的小沙發。

將兩個盤子熟練地放置在矮桌上。

此時的夏雨晴已盤腿坐立在小沙發上。

「其實妳不用這麼困擾啊。」姜善為在矮桌旁邊的地毯上盤腿而坐，一手拿起早已準備在桌上的筷子，一邊說，「如果妳覺得妳們還可以做朋友，我OK啊。如果妳不希望他再打來、或是再傳訊息，直接回他，叫他不要再打不就好了？」

「才沒有。」夏雨晴說，口吻斬釘截鐵，「我覺得他很煩，一直打一直騷擾，我現在就回他，叫他以後不要再打電話、也不要再傳訊息了。」

語畢，夏雨晴就拿起手機，操作了起來，回了對方訊息。

姜善為也沒有再多說什麼，只是盤坐在旁邊，一邊食用著早餐，眼角餘光瞄向小沙發上、正在操作手機的夏雨晴，看到了她所輸入的訊息內容，確實是在嚴正請對方不要再打來、也不要再傳訊息，而且口吻頗為嚴厲。

然而隔一天，正午，當女朋友外出、去附近便利商店買東西，姜善為正在家中打掃、整理著垃圾，客廳靠門口的位置，堆了兩大袋藍色的塑膠垃圾袋。「叮咚！」房間裡又傳來了手機訊息的響聲。

姜善為將視線移往自己的房間，房間的門敞開著，女朋友的可愛造型手提包，還擺放在床鋪上，手機放置在手提包旁邊，螢幕上，正顯示著一則社群軟體的訊息。

姜善為注視著房間的方向，禁不住此刻強烈的好奇心，在內心掙扎了一下、牙一咬，行走上前，拿起床鋪上的繽紛手機，點開了訊息觀看—

潘朵拉的盒子，被正式開啟了。

只見手機畫面上，顯示著女朋友與前任男友的對話內容，女朋友的訊息時間還停留在今天早上的八點十分，訊息內容為：「不好意思，昨天我男朋友在我旁邊，我不得不這麼說」。

這內容指的是昨天的「嚴正回絕」。

在女朋友的訊息底下，男的還回了一串訊息，為：「沒關係啦！我明白。」、「妳在忙嗎？最近有一點想要耶。該約會了吧？」

在此時此刻，一股莫名而來的強烈怒火，席捲上姜善為的腦門，平時總是冷靜的他，理智已頓時被憤怒所淹沒。

他持續瞪大了雙眼、凝視著訊息的內容，整個人氣到顫抖不已。

「是不是需要解釋一下？」稍晚，夏雨晴外出購物回來，手上拎著一只塑膠袋。才剛踏入玄關，姜善為的身影就出現在面前，手上持著她的智慧型手機，螢幕畫面朝向她呈現，詢問。

她見狀，意識到男友發現了，頓時沉默不已。

「你不要想太多啦。」短暫了沉默一會之後，她馬上搭話，「只是因為我跟他以前是同校，所以平時固定的時間會出去逛逛、吃飯。可是跟你在一起之後，我們就再也沒有出去過了。現在只是他的一廂情願，那又沒什麼。」

「可是他的訊息說，妳們上個月還有一起出去吃飯。」姜善為絲毫沒有不再追問的意思，反而開始咄咄逼人。

「那個是……」夏雨晴愣了一下，才又接話，「就只有吃過兩次飯而已。而且就只有吃飯、也沒有怎麼樣。」

「為什麼要說謊？」姜善為又問。

「那是怕你會生氣，這是善意的謊言。」夏雨晴理直氣壯地說，「但那兩次之後，就真的‧真的，沒有再跟他出去過了。成熟一點，身為男人不要在意這麼一點小事。」

「你是不是不信任我？」夏雨晴的視線、表情、口吻，從一開始的手足無措，開始變得強悍了起來，「如果一段感情，連基本的信任都沒有，那要怎麼給女生安全感？那這樣是不是分手算了？」

「『分手』這種話，可以不要隨便說出口嗎？」姜善為又說。

「因為，你根本就不信任我啊。一點小事就疑神疑鬼地，這樣感情要怎麼繼續下去？」夏雨晴的氣勢盛氣凌人。

姜善為一時之間，無言以對。

那一天的爭執，為了避免越演越烈，以姜善為的讓步作為了結束，暫時的結束。然而夏雨晴與前任男朋友的撲朔迷離、藕斷絲連，仍未取得真正的結論。

這件事就在兩人沒有達成共識的情況之下，不了了之。

有一次的周末，兩人相約好下午一點，在市區某一間百貨公司的門口見面。

差不多十二點五十分左右，姜善為便一身精心打扮，衣服、鞋子都精心挑選過，站在那一間百貨公司的門口，四周群眾人來人往，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。約莫等了一個半小時，卻始終沒有見到女朋友的身影。

滿腦子疑問的姜善為，試著取出了手機、撥打起號碼—

「喂—」一接通，話筒的另一端是夏雨晴的聲音。

「妳現在在哪裡了？」鬧區，姜善為一手持著手機、貼著耳朵，問。

「啊！」夏雨晴的聲音驚叫了一聲，「抱歉、抱歉，我的工作還沒做完，今天加班，現在還在公司。我快做完了，一下馬上過去。」

「沒關係，慢慢來。」姜善為說，「注意安全比較重要。」

「嗯。」夏雨晴嬌嗔地回。

掛掉了電話之後，姜善為想了一想，又利用手機，傳了訊息在社群軟體，詢問兩人公司的另外一位共同同事，對方是個男的。

「小晴忙得過來嗎？還好嗎？」姜善為在手機傳了這一段文字訊息，問對方。

「小晴？」對方的帳號浮現這一則文字訊息。

「她今天不是休假嗎？沒來公司啊。」下一則訊息的內容。

「今天整個公司只有我一個人加班。」再下一段的內容。

姜善為注視著手機畫面的文字交談內容，愣了一會，腦袋一片空白。

他意識到，女朋友又說謊了。

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了。

平時類似的事情層出不窮，女朋友很容易因為一點小事而脫口說謊，即使是明明說實話也不會怎樣的事情。而且說完謊，隔幾天之後就立刻忘掉。問她，她還會反問：「她有說過這話嗎」。似乎早已習以為常。

姜善為認為，他可以平心靜氣地接受事情的本質，但是他卻很在意說謊。她也一次次地被證實又在騙他。他也不禁對自己產生了懷疑：是否真的是因為他的疑心病太重，所以她有多事情才會選擇使用騙的來帶過、比較不麻煩？

日子一久，他開始覺得一直這樣下去實在很累，漸漸地變得也不太想要理她。他意識到，這樣子下去不行，因此，他決定再一次地找女朋友認真談談。雖然之前他們已談了無數次，都以「未達成共識」收場。

「我有說過那種話？」在姜善為的住處，客廳，夏雨晴正盤腿坐立在小沙發上，露出無辜的表情。

「公司的小陳說，妳那一天並沒有加班。」姜善為冷靜地詢問。

「我應該沒有說我加班吧。」夏雨晴先是羞紅了臉、又很快地再度理直氣壯，「那一天我不小心睡過頭了啦。對不起嘛，不過我很肯定我絕對沒有說過『加班』。」

姜善為一時之間無言以對。

「說到底說謊又不是一定是壞事。」夏雨晴趁勢進攻，開始侃侃而談，「你想想，如果今天朋友穿了一件很醜的衣服，他問你他今天的打扮好不好看，你會直接告訴他『不行，你的打扮太醜』嗎？這樣就太白目、太傷人了。所以說謊不一定是壞事，很多是善意的謊言，時常是人際關係之間的潤滑劑。當然我對你絕對會是真心，這你要相信我。」

姜善為的臉沉了下來，沒有多加反駁。

時間回到了現在，在夜晚鬧區的泡沫紅茶店。

店內的一席桌椅，一男一女─葉玉橙與姜善為，正相對而坐。

桌面上已擺滿了一些小菜盤子。

姜善為一臉平淡地，使用筷子，夾了盤子中的一小塊蘿蔔糕，送入口中，咀嚼。

「後來呢？」葉玉橙睜亮著大眼、好奇地問。

「後來我們還是磨合了好一陣子，大概五天吧。就還是分手了。」姜善為一邊咀嚼食物、一邊淡淡地說。

「分手之後，就立刻傳出她馬上就跟前前任男友復合。」姜善為補充。

「就是傳性暗示訊息給她的那一個？」葉玉橙又問。

姜善為點了點頭。

「看來她根本當時就已經在劈腿了吧。」葉玉橙揣測。

「看來是。」姜善為語畢，又一手端起一旁的寬口杯，飲用了一口啤酒。

「結果分手之後，她在公司到處拉攏人、哭訴我不體諒她，是個渣男。」語畢，將杯中的啤酒再一飲而盡，姜善為暢快地「哈」了一口氣，露出了一個微笑，「被劈腿還要揹『渣男』的頭銜，夠慘了吧？」

「哈哈，的確是呢。」葉玉橙笑回，也拿起筷子，夾了一小撮另一個盤子盛著的小魚干。

「不過那個性暗示訊息也太誇張了。」葉玉橙說，「都這麼明顯了，怎麼可能沒什麼。」語畢，將一小撮魚干送入口中，咀嚼。

姜善為嘆了一口氣，面露無奈。

「不過，人到底為什麼會說謊呢？」因挨不住誘惑，又點了一杯啤酒，酒力開始稍稍發作，葉玉橙的兩頰肌膚嫩白，泛起紅暈，感到微醺、溫熱，突然目光深邃、有感而發。

「畢竟現實中的確是有很多情況不說謊是無法生存的吧。」姜善為說，「愛說謊的人，其實心裡應該也明白這是不好的、甚至會傷害他人，但是只有創造出一個合理化的理由，說服自己、說服別人，當在說謊的時候，才會感到心安理得，在內心告訴自己『我沒錯、才不是我的錯』吧。」

「嗯……」葉玉橙深思。

「不過說謊終究會消耗一個人的信用，但是那樣的人，眼裡只看得到當下的利益，看不到長遠的危害就是了。」姜善為說，再端起寬口杯，喝了一口啤酒。

「感覺你的前女友，比較像是『病態式說謊』。」思考了一會，葉玉橙突然說。

「嗯？」姜善為面露疑惑。

「也就是她的說謊未必是為了謀取什麼利益。當然劈腿算是為了謀取利益，但病態式說謊的人，即使沒有利益，也是會習慣性地撒謊。」葉玉橙解釋，「說謊基本上已經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了。」

「嗯……」姜善為也手托下巴，思考了起來。

「總之，這種人不值得信任，還是多防著一點好。」葉玉橙話鋒一轉，突然身子微微前傾向對方，雙頰仍淺淺泛紅，瞇著一雙質疑的視線，注視著對方的臉龐，「不過，你是不是還沒有回答，『你為什麼剛剛匆匆忙忙地跑進來』這一點？」

兩人各自在位子上，互相注視，氛圍沉默了一小片刻。

泡沫紅茶店裡，店內的其他客人依舊為數不多，店門外又踏入了一對年輕情侶，找了一張空著的木製桌椅，坐下之後，原先在櫃檯忙著的年輕男性服務生，一身的白色制服，見狀，「啪搭、啪搭」的腳步聲，又趕緊行走上前，為客人點餐。

「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。」稍稍分心了一下周圍的現況，在沉默了許久之後，姜善為才一臉泰然自若。

「呃……」葉玉橙人還呈現著苗條的身子半往前傾的姿勢，見狀，不禁一個綜藝摔，無奈地笑了笑，又坐正回位子。

「果然不打算回答。」葉玉橙尷尬地笑說。

「不過，也的確，這算是你的隱私就是了。」她又補充。

「倒也沒什麼不能講的。」姜善為的口吻依舊十分淡然，「雖然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了。」

言下之意，似乎開始打算交代來龍去脈了。

這夜，仍舊十分地璀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