箴落

二、

—男子氣概之男。—

夜晚的鬧街，泡沫紅茶店內，葉玉橙與陌生男子─姜善為，正在其中一座席次位子上，面對面、有說有笑地談話。

「妳說妳的人生充滿了高潮起伏，那想必妳也有很特別的初戀吧？」姜善為提問，桌面上不知何時已擺上一盤花生米，他抓了一把便往口中送。

「才沒有。」葉玉橙噘起嘴，口吻有一些無奈，「那應該算一場惡夢。」

「噗哧……這麼慘啊？」姜善為一邊嚼著花生米，一邊爆笑出口。

「他是什麼樣的人？是妳的未婚夫嗎？」姜善為緊接著問。

「不、不……」葉玉橙搖了搖手，表示否定，「是我剛進入大學就讀時候，我的直屬學長。」

「聽妳的口吻，怎麼感覺好像是很可怕的經驗？」姜善為好奇。

「非—常可怕。」葉玉橙特別把「非‧常」二字的語調拉長，用以強調。

「怎樣的可怕？很霸道、不講理？還是像跟蹤狂那樣？」姜善為又問。

「不，正好相反。他非常紳士。」葉玉橙說。

這下子姜善為更加疑惑了。

「怎麼說呢……是一種很讓人頭痛的『紳士』。」葉玉橙一邊解釋，面有難色，表情似乎陷入了回想。

數年以前。

某一所位於南部的私立大學，校園。

那一年，葉玉橙剛進入大學一年級就讀，開學的第一天，每一位同學互相都很陌生，教室裡，大家吱吱喳喳地聊得很開心，因為年齡相仿，要炒熱話題絲毫不是難事。

開學第一天的班會，班導師安排了同學們上臺介紹自己。每個人來自四面八方，有在同縣市高中一路考上大學的，也有從外地來此就讀的。人人的個性、背景都大不相同。

當輪到葉玉橙上講臺介紹自己的時候，她一邊開朗、熱絡地向著臺下訴說著自己的經歷、個性、喜好，臺下有一些男同學也不時起鬨、女同學不時答腔，場面熱情、大家都笑得很開心。

不過她倒是注意到了，在臺下，靠近教室門口的座位範圍一帶，聚集著一群有說有笑的男同學，其中一位，男性，雖是坐立在位子上，但目測身材比例似乎頗高，穿著短袖襯衫，但衣著似乎刻意篩選過，十分時髦。襯衫絲毫遮掩不住他若隱若現的胸肌線條，髮型是頭頂兩側剃掉、頂端的短髮有用髮蠟抓過造型。

這一名男子在跟鄰座同學說笑之餘，目光始終十分專注地注視著站立在講臺上的葉玉橙，雙眼之中宛如充滿了好奇心。葉玉橙站立在講臺上的視野角度，一眼就可以注意到那一名男同學。

顯然，他對她充滿了濃厚的興趣。

男同學的名字叫「羅士強」，開學沒多久之後，果然，羅士強就開始積極關心葉玉橙，平時買飲料都會幫葉玉橙預留一份，上課遇到教授心血來潮要點名的時候，也會偷偷使用智慧型手機，傳訊息通知睡過頭的葉玉橙。明眼人都看得出，羅士強是在追求她。

羅士強很健談，喜愛健身、運動，這方面也懂得很多，總是可以滔滔不絕聊起如何保持體態、如何養生的相關知識。給人的印象十分充滿自信。上了大學之後，葉玉橙也希望修修戀愛學分，因此對於這一名男同學並不排斥。

兩人因此越走越近，認識了一個禮拜之後，羅士強就告白了，兩人順勢成了男女朋友。

「妳說……小玉跟工學院的大仁，最近過從甚密？」一名女生的誇張驚叫，迴盪在下課時分，人數不多的空曠教室內。

三女三男正聚集在其中一個範圍的課桌椅附近，閒聊著八卦。

葉玉橙與男友─羅士強，是其中二人，另外幾人，兩人是葉玉橙的姊妹淘─范婷與李瑤，另外兩名男性，是羅士強的好哥兒們。幾人都是同班同學。

發出驚叫的是范婷。

「可是小玉不是有男朋友嗎？」李瑤疑惑。

「她的男朋友應該不知道這事吧？」范婷提出疑問。

「不，她男朋友知道之後，跟她吵翻天了。」男同學一號解釋，「這好像不是第一次劈腿了，她的男朋友似乎終於忍無可忍，質問她到底要選擇誰。」

「感覺好像八點檔電視劇的劇情。」葉玉橙表示。

「但是小玉回他說，『女人擁有性自主權，要選擇跟誰交往、跟誰發生關係，就算是男朋友也沒有權利過問』。」男同學一號說，「男方聽了，就說『那不然乾脆他退出好了』，結果小玉又勃然大怒，現在到處逢人就說男方是只想要玩玩、不想要定下來的渣男。」

「小玉是希望就算要分手，她也要是甩人的那一方吧？被男方主動提出分手，就會有羞辱感。」范婷思考了一會之後，說。

「現在小玉到處哭訴，還不少人支持，男方也挺可憐的，被劈腿還要揹汙名。」男同學二號插話。

「她沒說錯啊！」這一次換羅士強插話了。

「男人沒用，女人才會劈腿。如果男人夠好、夠照顧女生，何須擔心女生不忠？那個男的肯定平常也是個仇女的渣男，小玉離開這種男人是好事。」羅士強興致盎然地高談闊論，言談之間，還不時向身旁的女朋友─葉玉橙挑眉，似乎是在暗示自己絕對不會像那人這樣。

葉玉橙見狀，轉了轉眼珠子，歪了歪頭。

是……這樣啊？

她內心如此想。

又有一次，因為某一堂必修課程的分組報告，葉玉橙與羅士強兩人相約在鬧區街上取材，主題是「研究商店街近五年來的變化」。葉玉橙與男朋友，還有兩名姊妹淘都被分到了同一組。

不過為了不當電燈泡，范婷與李瑤都以「要負責其他任務」而推掉取材之行，因此這天只有葉玉橙與男朋友二人，也算是變相的約會。

這一天正逢假日正午，街上的人潮很多，羅士強的兩手拎著裝了滿滿的購物袋，購物袋之沉似乎頗有重量，葉玉橙只是揹著輕便的背包、兩手空空，行走在高大的羅士強身旁，見了始終有一些過意不去。

「也讓我拿一點吧。」葉玉橙表示。

「不、不，不用、不用，讓女人拿東西這不是一個男人應該有的擔當。」羅士強回，斷然拒絕。

再三勸說之後，羅士強仍然堅持，葉玉橙雖然附和了他，卻總是覺得不妥。

兩人一邊同行、一邊聊天，羅士強仍是充滿自信地滔滔不絕。

「妳不覺得那個小李，瘦瘦弱弱的，紮個馬尾，很不像話嗎？一個男人，看起來弱不禁風地，有夠娘。」羅士強口吻稀鬆平常，話語之間不時抖動著襯衫底下的胸肌。

「我聽說……今天早上他第一個抵達教室，你第二個到，剛好遇到他。結果只是他進教室的時候，一時沒有注意到門會因設計關係自動關上，你就對他大罵髒話是吧？」葉玉橙試探性地問，「平常你好像也都特別在刁難他，其實沒有必要這樣吧？」

「那種人活該啦！看他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就不爽。」羅士強回話得很快，絲毫不假思索。

兩人一邊聊天、一邊在街上行走的同時，迎面突然有一名上班族，穿著西裝、打著領帶，短髮、戴著土氣眼鏡的中年男性，身形瘦弱，相貌老實。上班族以一種小跑步的姿態行經兩人，經過葉玉橙身旁的時候，不小心擦撞到葉玉橙，令葉玉橙被嚇了一跳。

「啊？不好意思……」上班族似乎是正趕著去工作，才會如此匆忙，見到自己撞到了人，趕緊致歉，就再打算離開。

「沒關係……」葉玉橙微笑地致意到一半，羅士強突然一把抓住了那一名上班族的胳膊。

「喂！」羅士強口吻很兇地怒吼，「撞了人就想跑是不是！？」

身形壯碩的羅士強，開始仗著結實的胸肌，逼近瘦弱的上班族，目光兇惡，一手使勁抓住他的胳膊，不讓他跑掉。

「我不是已經道歉了嗎？」上班族被這麼一威脅，似乎也不甘示弱回嗆。

「算了啦……又沒什麼。」在一旁的葉玉橙，見狀，周圍開始有越來越多路人，因為羅士強與上班族在大街上吵鬧，而開始圍觀。這令葉玉橙拉了拉羅士強的衣袖，表示。

「不行！這個王八蛋，不給一點教訓他不會學乖！」羅士強堅持。

「你要耍流氓是嗎？我現在開始錄音，有什麼話要不要到警察局說？」上班族從公事包取出智慧型手機，開了錄音模式，回瞪羅士強，表示。

「老頭！你很囂張嘛！」羅士強更加逼近對方，口吻儼然一副流氓模樣。

四周開始越來越多人圍觀，議論紛紛。

這令葉玉橙感到十分尷尬。

那一天在葉玉橙的好說歹說之下，羅士強才打消找上班族麻煩的念頭，被葉玉橙拉走。不過在兩人臨走的時候，羅士強還不忘落下一長串三字經與狠話，要上班族小心一點。

事件三。

「欸欸……妳的男朋友最近是不是開了一個部落格啊？」在大學校園的食堂，三名女子聚集在公眾餐桌，范婷如此詢問。

葉玉橙歪了歪頭，面露疑惑。

「就是這個啊。」李瑤見了閨蜜一臉茫然，使用智慧型手機滑了一會，將螢幕湊到葉玉橙的面前，表示。

「他在網路上當起了愛情大師，自稱『兩性專家』，專門發一些教宅男怎麼跟女孩子互動、怎麼討女孩子歡心的文章。」李瑤解釋。

「好像還獲得不少迴響，現在他逢人就炫耀。」范婷接話，「如果大家知道他私下的樣子，不知道會怎麼想？」

「他就是這一點讓人頭痛。」葉玉橙揉著太陽穴，表示。

「交往的一個月以來，他已經不知道多少次，看到有漂亮女孩的社群帳號，就拼命逢迎拍馬。他是很體貼啦，但可惜是對有姿色的女生都體貼。上街會偷瞄、打量別的女生的身體，好幾次都明顯到像是變態一樣，他大概都以為我沒注意到。」葉玉橙開始抱怨，「當然，在我面前他又會表現出只體貼我一人。」

「等等！」范婷突然瞪大眼，驚覺到了一件事，「妳們該不會到現在都還……」

葉玉橙很冷靜地搖了搖頭。

「沒有發生過。」葉玉橙口吻平淡的表示，「交往的第一個禮拜他就一直試圖想要發生關係了，只是我總覺得不是很了解他，想再觀察一下。」

「現在我更加確定了。」葉玉橙這一次說得斬釘截鐵，「他會表現得這麼為女生著想，充其量只是想要發生關係。」

「為此，我做了一個實驗。」葉玉橙言至此，眨了眨閃亮的一雙大眼，意味深遠地笑了笑。

這下子換成了范婷與李瑤紛紛面露疑惑。

第二天，葉玉橙向羅士強提出了分手。

時間回到現在。

在臺北市，夜晚鬧街的泡沫紅茶店，葉玉橙正與陌生男子─姜善為，一邊訴說著回憶，興致昂然。

「所以……所謂的實驗，就是分手嗎？」姜善為故事聆聽到一半，也疑惑地問。

葉玉橙不慌不忙地笑了笑，點了點頭。

「結果，果然剛跟我一分手，他就馬上跑去纏另外一個漂亮女生了。」葉玉橙表示，「不過剛分手的時候，他還是三不五時跑來找我，求情要挽回。他以為我不知道他跟另外一個女生也走得很近。據說，他對那個女生，也一樣體貼。」

葉玉橙端起玻璃杯，喝了一口飲料。

「那個女生似乎也發現了他是處處留情，所以後來也沒理睬他。」葉玉橙繼續說，「然後，那人，到現在還是在網路上扮演『戀愛大師』。」

「於是我終於發現了他『體貼』的真相。」葉玉橙說，「他似乎是覺得只要拼命吹捧女生，就有機會發生關係。」

「下體思考男？」姜善為手托下巴，恍然大悟，「在網路用語是怎麼形容這種人的……護花使者？騎士團？」

「不是有一句話嗎？『無事獻殷勤、非奸即盜』。」姜善為說，「騎士團為了討好女性，時常會反過來說出許多虛假言論來壓榨其他男人。對於正常男人來說，也是很讓人頭痛的存在。」

「是吧？」葉玉橙回。

「我知道有許多女孩子很享受被捧得高高地，希望被當作公主一樣呵護對待。不過這一套對我可不管用。」葉玉橙一邊說，一邊抓了一把盤子中的花生米，送入口中，咀嚼，吞嚥，又端起杯子，大口地灌下一口飲料，露出一張暢快的表情。

「什麼戀愛大師啊？在網路上教人怎麼跟女生互動？發發吹捧女生的言論？平常跟女孩子說話，動不動就打量人家的身體，人家其實都看在眼裡，只是不好說破，內心嫌惡得很。就老娘蠢一點，交往之後才發現。」葉玉橙似乎是越說火氣越是上來，口吻也開始不再顧忌形象。

「假裝自己是情聖，小玉的惡意劈腿，就算我們是女生，也覺得不妥。他卻可以為了哄女生、為了騙上床，說一些離譜的言語，臉不紅氣不喘地，大概是覺得只要哄一哄，灌一灌迷湯，女生就很好騙吧。」葉玉橙說。

「妳很氣呢。」姜善為不禁笑出了聲音。

「那是……因為，他還跑去騷擾我的姊妹淘了。」葉玉橙噘起嘴、兩頰泛紅，充滿微熱感，試圖解釋，「因為分手之後，我就不接電話不回訊息，他惱羞成怒，開始去糾纏、威脅我的姊妹淘、打聽情報。」

「果然沒錯。」姜善為爽朗地笑，彷彿早就猜到似的。

「你好像不太意外？」葉玉橙疑惑。

「很簡單的舉一反三。」姜善為回，「為了性慾而可以輕易捨棄自尊、甚至反壓榨男人的騎士團，真正愛的不外乎只有自己。對於說謊如喝水一樣的人，會為了達到目的，而做出真正的渣男行為，並不奇怪。」

「可惜很多女生，心機重一點的，也很享受被這種虛偽男捧得高高地，也利用他們帶風向、榨取利益。」葉玉橙感嘆，「受害的不光是男性，正常的女性也很討厭這種類型。」

「所以呢？妳花了多久才擺脫他的糾纏？」姜善為再問，一邊招了招手，呼喚店員，男性店員行走過來，姜善為手指著桌面菜單上的啤酒那一行，又點了一杯。

「妳能喝酒？」姜善為問。

「不……」葉玉橙話語尚未說完，突然改變了念頭，「也給我來一杯好了。」

她也朝著店員表示。

「因為是同班，還是必須要每天見面。不過我的姊妹淘從頭到尾都知道詳情，都很護著我。他的糾纏也惹來其他女生的白眼，後來就沒再繼續下去了。」葉玉橙這一次平淡地說，「不過他後來倒是開始以悲情受害者自居。」

一想到這裡，葉玉橙又是咬牙切齒。

「反正，分手才一個星期之後，他馬上又交了新的女朋友。這一次是別的科系的女生。不過那個女生似乎還不知道他的事蹟。」葉玉橙說，「不過後來嘗到同樣的苦果之後，好像也分了。據說那一段也只維持了一個月。」

「不過這些就跟我沒有關係就是了。」葉玉橙又刻意補充。

男性店員將兩杯裝了八分滿的大杯啤酒，分別呈現上二人的桌面前。

葉玉橙一抓杯子的把手，「咕嚕、咕嚕、咕嚕」，就爽朗地將啤酒喝了三分之一，「哈」了一口氣，再度露出那一種大快人心的表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