─食肉師─
我有時會做這樣的夢:一位骨瘦如柴、兩側臉頰向內凹陷的女子,穿了一身舊得脫色的衣裳,頗為長版,那並非現代的衣服,她盤了一束古銅髮髻,膚色雪白、病態一般的白,少了人類該有的血氣。她注視你的眼神,永遠是如此地深情,宛如一個不注意,你就會被她勾走了魂魄。
她脫俗,絕非凡人所得以比擬,她永遠會說出那些你想聽的話,那麼地理所當然、自然無比,就宛如,她總有辦法事先猜到,你想聽的,那一句話。
當事人─莊先生,澎湖縣人
「你說,你做這個夢,多久了?」在一處髒兮兮的市集,一位白髮滄桑的老者,摸了摸刻意蓄留的山羊鬍,故作沉思。又在鋪了深紅桌墊的木桌上,深鎖眉頭,研究起那一面捧在手心的「八卦鏡」。只是那質感,宛如夜市隨處花個一百塊就可買得到的廉價玩具。
「大約是,自從我生了那一場大病開始,有半個月了吧。每天都做同一種夢。」我正襟危坐,對於交代的內容,深怕哪一段細節描述的不夠清楚。我襯衫的領子,高到與我的絡腮鬍產生摩擦,悶熱、濕汗,令人渾身不適,中年以後,對周遭的事物甚為敏感,入眼的人,變少了。
「失業多久了?」算命仙突然問。其實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角色,前妻的父親,「前任丈人」,宛如直銷一般洗腦似的推薦,我才來的。我的確很在意那一段夢境,或者該說,我在意的是那一位「非凡的女子」,很在意、十分在意,甚至於……我有強烈的欲望,想了解她,總覺得,她並不只是夢裡虛構的人物。即便對迷信嗤之以鼻,這卻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得到的方法。終究,調查一位夢裡的人物─何其荒謬?
「半年。」我說,口中還殘留著酒味,「我自己走人的。因為我看不爽那位上司,揍了他。」
「嗯……」算命仙又拿起了一個玻璃罐子,看起來就是從一般的紀念品店就買得到的那種廉價物品、毫無質感,更別提專業。他又丟了幾根竹籤進去,竹籤上頭似乎寫了些文字,微小、不細看,不明顯,兩手捧著罐子,宛如酒吧服務生耍特技似的大搖特搖。我看不懂他這舉動的意義在哪裡?罐子是透明的,你怎麼搖,我都看得到竹籤,不是嗎?
八成搖到了手痠,他終於肯停了。又皺緊了那稀疏無幾的眉心,小心翼翼地,打開軟木塞,倒出了其中一根竹籤,盯著,研究半天。「不妙。」他突然吐出此二字,「你碰上了極為麻煩的事情呢。」
「怎麼說?」我有點不耐,坦白說我開始質疑眼前這名老者,到底有多少斤兩?連真正詐騙維生的江湖術士,絕對都比這傢伙有模有樣、專業得多,起碼他們還會奉承你,說說你想聽的話,付款付得還算有一丁點價值。
「你是否膝下有子?」算命仙突然問。
「女兒,剛上高中。」我口吻平淡地回之,「監護權官司我打輸了,所以從小學起,她一直是跟著前妻,不過偶爾,放長假時,會過來我這住幾天。」
「叫什麼名字?」
「小月。」
「嗯……」他又一手撫摸著絡腮鬍,我看著他始終在賣著關子,令人湧起一股莫名火,有一種強烈的渴望,想在他那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上,灌上一拳。不過,我告訴自己,我是文明人,所以,我忍住了。
「所以,依照大師的看法是?」我刻意藉由語調來凸顯不悅。
「別吵。」算命仙似乎嫌我打斷了他的思考,「我在想,我該用什麼方式跟你解釋比較好?」
去你的!我管你用什麼方式解釋,要講快講,別浪費我時間!我不禁握緊了發熱的拳頭、頭上宛如浮現青筋。
「這要從你的前世說起了。」算命仙咳嗽了幾聲、清了清嗓子,「咳、咳,冤孽啊、冤孽。」
「你有聽說過……『食肉師』嗎?」迸出了這一題問號,突如其來地。
「什麼鬼?」我問。
「也難怪,你不知道也是自然。」算命仙不疾不徐地解說,「『食肉師』是誕生在民國初年的一種職業,別說是已銷聲匿跡的現代,就連當年,知道食肉師的百姓,也是少之又少。連我,也是小時候,聽我阿公提到,才知道有這種行業。」
算命仙拿起杯子,喝了一口水,「在那個年代,醫學還沒這麼發達,那是一段百姓窮苦的日子,經濟才剛要起步。窮人之間,流傳著形形色色罕見、在當時,難以治癒的疾病,有些現今看來稀鬆平常的疾病,在當時或許是不治之症。」
「『食肉師』是在那時民間竄起的一種密醫,一種偏方,某些人民深信,他們用自身的肉體去做藥引,服用因疾病而死去的死者的血肉,由自體內產生抗體。再把自己的血肉,割下來,餵食那些沾染重病的人。正因把自己做藥引,食肉師本身的肉體既是藥劑、也是劇毒,故他們的壽命往往都不長。
那女人,正是當時生活在某一村落的食肉師。由於經常食用腐爛死者的血肉,久而久之,身上會自然散發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腐臭味,任憑怎麼洗、都洗不掉。故他們往往很難找到另一半。
那女人正值青春年華,因生計選擇了食肉師一行,但也不知是幸也不幸?後來,她遇到了……你。」
算命仙突然盯著我。
「前世的,我?」我問。
他點點頭。
「你前世是個已婚男子,在村子裡擔任雜工,花天酒地、外遇、打老婆,當你第一眼見到那位食肉師女士時,你立即被她的脫俗、不凡,深深吸引,展開熱烈追求。本來嘛,要一般人接受食肉師,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,用不了多久,她果然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你。
當時的你,說來,也真是渾蛋。你從沒嘗試過食肉師,所以,新鮮感一過,你對她就開始冷了、疏遠了。任憑她一哭二鬧三上吊,你也不為所動。哪知,有天,她真的死了。」
「是『我』殺的嗎?」我緊張地問。
算命仙搖頭,「不是,是她自己在家裡,割了動脈。不過,間接,也算是你害死的,她至死,都還對你抱持著怨恨呢。」
「你是想說,我那一段夢境……是前世,遺留下來的記憶嗎?」我不由得納悶,為什麼……會挑這個時候,經常勾起這一段夢境呢?為什麼小時候就沒見過那位女子呢?也不知是何來由,一想到這兒,突然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預感,令我打心底發毛起來。
「好了,莊先生,請您付款吧。」算命仙又摸了摸那把山羊鬍,說,「一共是七萬八。」
「七、七萬八!」我驚呼,不由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,「就剛剛那一番廢話,一小時左右,就要七萬八?你去搶吧你!」終於按壓不住早已累積的怒火,我抓起桌上的玻璃水杯,一把就往他的腦袋砸上去。鏗鏘!杯子應聲破裂,他兩手捧著血流不止的腦袋、疼得哇哇大叫。我又一伸腳,把他從椅子上踹倒在地,開始拳打腳踢。
我早該這麼做了。
時間入了夜。
稍晚,回到家,才一進玄關,就看到有一雙女用鞋子擺在鞋櫃前。一股煩躁瞬間湧上心頭,那丫頭,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。以前要回我這,起碼會通報一聲,現在,每次都一副要來就來,要走就走,把我當隱形人似的。小渾蛋,她媽到底是怎麼教的?一點家教都沒有!
「小月,是妳嗎?」我對著走廊盡頭的最後那一間房門,放開嗓子喊,平日如果女兒有回來,總會固定睡那一間。房間內部,隱隱傳來嘻笑,我便走上前,一探究竟。到了房門口、推開,女兒正一身校服,趴在床鋪上、輕鬆地踢著腳,與電話另一頭的對象打情罵俏,絲毫無意理會我。
「小渾蛋!」我不屑地嘖了一聲。
「妳東西也收一收,襪子跟書包亂扔在地上,像什麼樣?」我捶了一下房門,試圖吸引她的注意,罵道。「知道啦!你很煩耶。」她停住了說話,瞪了我一眼,抱怨,然後又宛如無視於我,繼續聊著電話。
找個時間,我一定要跟小月的媽好好談談!看著小月發育得玲瓏有緻的身影,與那一副目中無人的姿態,我暗自如此發誓。誰會想到,當初那名可愛無比的小嬰兒,有一日,竟會變成現今這樣?翹課、鬧事、記過、交男朋友,跟狐群狗黨同流合汙,一天到晚考卷都是紅字?那個死女人,到底是怎麼為人母的?
「我去泡麵,在我吃完以前,妳最好給我收拾乾淨!」我說,便眼不見為淨地,調頭、往廚房走。
打開料理檯上方的收納櫃子,取出一碗牛肉泡麵,剝開包裝,灑入調理包,沖熱開水,便擱置在餐桌上,等待麵條鬆軟。我走到了浴室,轉開水龍頭,水聲刷刷沖打在浴缸,熱氣開始充滿浴室,這一陣子,失業、夢中的女子,種種煩惱,讓我頗為心浮氣躁,我一邊想、一邊脫下了襯衫,脫下內衣、褲,泡入半滿的熱水裡,總算,一種紓壓、釋放的輕鬆感,湧上了腦門。
小月小時候是名很乖的孩子,禮貌、懂事,又討喜,是啊,那時候,我是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的。都是那個死女人的錯!如果她不是去勾搭別人,我怎麼會揍她?她竟然就這樣去申請保護令?還把小月搶走?如果小月是我來養,她哪還敢翹課?哪還敢跟狐群狗黨鬼混?
想到這兒,我氣憤地揮拳打在水裡,濺起了一些水花,滿心不甘。「那個賤女人,現在一定又忙著跟哪個狼狗鬼混,小孩都不管了!」我咒罵。
想著想著,隱隱約約地,我聞到了一種味道,一開始很淡,但越來越濃、越來越強烈,我不禁摀住了鼻子……是哪兒來的,這種惡臭?
是從浴室門口傳來的,是一種難以形容、有點像食物放太久腐爛、發霉、臭酸掉的味道,又有些不太一樣,是令人一聞到就敬而遠之的極度噁心。這到底……是什麼鬼?
正當這麼想,咔拉一聲,浴室的門,突然被打開了,我心頭一驚,趕緊看向來人,只見,一位身形纖細、苗條的人影,站在因熱水而充滿霧氣的浴室門口,披頭散髮、一語不發。
「小月?」我張大了訝異的眼,「妳站在這裡幹什麼?」
一身高中制服的小月,深黑又長的頭髮散落在胸前,並沒有回答我,只是站著、兩眼空洞,直盯著我。突然,我又一陣噁心感襲來,摀住嘴、捏住鼻子,是那一陣強烈的惡臭,更令人乍舌的是,我發現,這一股味道,竟是來自於─眼前的小月?
一抹霧氣漸漸消散,我才又驚覺到,小月穿著的短裙,竟沾滿了鮮紅的血液,不斷地沿著大腿、膝蓋,流下,染紅了白色的襪子,「妳?」我驚呼。
「我找了你,好久……」沉寂了一陣子,小月,突然緩緩地開口,口吻極其怪異,不像是她平日說話會有的方式,十分緩慢、沉穩,嗓音甚至帶了一種滄桑感。
「好久。」小月突然跌倒在地,我正心急,她突然一抬頭,我卻停止了想上前攙扶的衝動。她開始拖行著身子、拖著下半身沾滿的血跡,一邊說話,一邊往我這裡,爬行過來,動作顯得十分吃力。
「我配不上你,我好想你……」她一邊姿勢怪異地爬行,惡臭始終揮之不去,「別……」我終於忍不住開口,「別過來!」
「我等待了幾十年,只想見你,再一次地。」她越來越靠近浴缸,生平第一次,我感到自骨髓涼到了背脊,因為此刻,我終於異常地清楚,眼前這個女人─不是我的女兒。
食肉師。
我的腦海第一時間浮現了這三個字。
「我配不上你……」她爬行的速度彷彿越來越快,在我宛如呼吸緊繃到快要窒息的那一剎那……她的臉龐,已湊到了我的面前,我們視線正面交鋒,大眼瞪小眼。
「小,月……」我看著小月的面孔,即便我知悉此人不是小月,更正確地說,她正被「某樣東西」霸佔了軀殼,「妳到底是什麼來歷?為什麼要附在我女兒身上?」即便如此害怕,我依舊試著問。
是夢中的那位女子……我心底其實早有了答案,因為此刻的小月,正散發著同一類型的脫俗、不凡的氛圍。
「我想念你,真的,非常。」她伸出那隻纖細、雪白的手臂,挽住我的後腦勺,嘴唇貼了上來,伸著舌頭,閉著眼、忘我地,在我的口腔裡翻攪著。我仍瞪大驚訝的眼,一股意亂情迷的激情,攪亂著心窩,情不自禁地,張開雙手、摟住了她的腰部。
忘情地激吻。
水龍頭的水滴,落下裝了半滿水的浴缸,發出一陣滴答聲響。
下一秒,我粗曠的雙手,已緊緊地纏在女子纖細的脖子上。
女子瞪著我,嘴角始終呈現一種輕蔑似的弧度,我一恐懼,越加使勁,「去死……去死!」我雙眼布滿了血絲,咬緊牙關、冷汗不斷自額頭落下,瞪著女子的臉色越加蒼白,卻絲毫無法斬斷強烈的恐懼。
開始掙扎了、捶打著我結實的胸膛。
我絲毫不為所動。
時間漸漸過去,開始感到筋疲力盡,掙扎,停止了。
我終於清醒了過來,一瞧眼前,嚇得趕緊鬆開雙手,女子,一瞬間摔落了浴室的地板。
只見,小月張大著滿是淚水、鼻水、口水的五官,一臉慘白,躺在地上,癱軟、動也不動─毫無生命跡象。
惡臭味消失了。
「哈。」我兩眼開始空洞,注視著小月的屍體,躺進了浴缸的水裡,「哈哈,哈哈哈哈……」眼眶迸著淚水,開始瘋狂地、歇斯底里地,竭盡力量地,大笑了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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