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小藍的連鎖殺戮—
截稿日只剩下最後四日了。
斗大的汗珠,從張云馨白皙的額頭掉下,想想,距離她進來壹周刊工作,已經一個半月了,至今也沒什麼表現,還常常犯錯被罵,再這樣下去,她擔心飯碗會不保。
一定要寫出一篇長官滿意的報導,上頭下了最後通牒,雖然講得很婉轉,但張云馨明白,這篇報導,將做為決定她去留的依據。
張云馨翻著一張張的照片,整理辦公桌上凌亂繁多的資料、文件,心裡掛念著才五歲的女兒,在幼稚園乖不乖?會不會有別的小朋友欺負她?女兒─喬喬,從小就沒了爸爸,她不想讓小孩知道,大人的世界有多複雜?她怎麼可能說出口,她跟老公撕破臉了?離婚協議書,就只差雙方簽個字,下個禮拜,去戶政事務所辦個手續,她跟從前的那位枕邊人,就從此形同陌路。
這些,要怎麼跟孩子說呢?
張云馨總是想在其他方面,儘可能去彌補喬喬。
繼續專注在看照片、文件。
有一隻手突然冒出,取走了張云馨握在手中的紙張。
「藍可?」
「這就是妳最近每天加班想做的專題啊?」
一個男子梳著油頭、西裝筆挺,手拎著一杯剛泡好的三合一即溶咖啡,咖啡杯還在冒著熱氣,他問,他是張云馨的同事,叫─「鄧禮揚」。
「這不是舊聞了嗎?」
鄧禮揚喝了一口,說。
「可是真相又還沒出爐……我想做個專題報導。」
張云馨說。
她比了比其中一份報紙,上面的日期是一年之前的某月某日,報導的內容,是在敘述一位旅居美國的女性華僑,離奇死亡,被發現陳屍在飯店水塔的事件。
華僑名叫「藍可」,案發當時,掀起了全世界的喧然大波,原因是在於有一段影片,在Youtube網路上流傳開來,極其離奇,據聞是藍可在過世之前,在飯店的電梯中,被電梯裝設的攝影機拍下來的。
張云馨跟著操作滑鼠,輸入了Youtube的網址,搜尋藍可的影片,試圖想要再看一次那段離奇畫面。
Youtube開始播放起了以下這段畫面:
在監視器的鏡頭範圍裡,電梯的門開啟,一名黑色長髮、紅衣、黑短裙的華裔女子走了進來,先是蹲在樓層鍵前亂按,退到角落,小心翼翼地往半開的門外,快速張望,又迅速縮回電梯,宛如深怕被誰發現?
又緩緩地走出門外,四處探探,像在搜尋什麼?退回電梯裡,又走出,這次走出了監視器範圍,又走入,隨即狂按了每一個樓層的按鍵,又走出,開始在電梯門口,用極不符合人體比例的方式張牙舞爪、比手畫腳,接著又離開了監視器範圍,電梯門關上。
門再度開啟,門口沒人,再度關上。
再度開啟,再度關上。
畫面至此播放完畢。
看完後,張云馨似乎又想到了什麼,拖著下巴,翻閱著桌上的資料,思考。
「這影片的時間點之後不久……就發現了藍可陳屍在這間電梯的所在地─美國塞西爾酒店,頂樓的水塔上?」
鄧禮揚看著張云馨的反應,有些納悶。
「嗯……有什麼問題嗎?」
「你看看這個。」
張云馨遞給鄧禮揚其中一份資料,說。
鄧禮揚接過手後,讀了起來。
「傳聞中……只要行人在夜晚時分,行走在路上,一定要注意四周是不是有光,街燈、路燈、車燈,都好,因為據說小藍最喜愛黑暗,一旦逮到機會,就會趁機把行人拖走,一旦被拖走,就再也回不來了……」
「都市傳說?」
鄧禮揚似乎有些兒明白了什麼。
「『小藍』是最近網路很多人相繼流傳的鬼故事吧?我知道這個……妳是想把這故事,跟藍可的事件做連結嗎?」
「不是連結。」
張云馨很迅速地解釋。
「據聞……小藍是以前中山女高的學生,因為被霸凌,一日早上被校工發現在教室上吊,但實際上,並無法證實真的有『小藍』這名學生,一,她的本名不詳,二,事發至今已多年,我有請有力的朋友幫忙在中山女高問過,幾乎沒人知道這件往事,當然,這也有可能就只是捏造出來的一個鬼故事。」
「據資料……藍可的父母是香港移民,一九九零年移民加拿大,高中是畢業於溫哥華大學山中學,據聞後在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修讀心理學。」
鄧禮揚越聽越糊塗了。
「所以?」
張云馨繼續說明。
「乍看這兩者之前,根本牽扯不上任何關聯,但請你在翻到這份資料的最後一頁,右上角我有貼上一則簡報,藍可的事件發生後,各界一直試圖推敲、還原案發真相,媒體、政論節目、報章雜誌,不勝枚舉,這是其中一則,雖然它也沒推敲出真相,畢竟已是懸案,但它卻提供了一項很重要的情報……藍可,在高中時期,曾經來過台灣,短暫做過交換學生。」
鄧禮揚恍然大悟了。
「妳是懷疑……藍可,就是小藍?」
張云馨點頭。
「如果當初上吊的那名女學生……其實沒死呢?她來台當交換學生,沒想到備受欺負,壓力巨大之下雖然想不開,卻被校工及早發現,救了下來,事發之後,就回了加拿大……這樣一切是不是就合理了?」
鄧禮揚拍了拍自己的額頭,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。
「妳也太扯了……這種連結,也太薄弱了吧?」
「我會證實的。」
張云馨似乎對此頗為意志堅定。
鄧禮揚一聽,心裡一覺得不妙。
「欸欸……妳不要告訴我,妳要去一趟洛杉磯喔!」
張云馨轉了轉那鬼靈精了眼珠子,伸手拋給了他一記飛吻,笑容表示她似乎正有此意。
目的地:美國洛杉磯─塞西爾酒店。
時間已進入當日的黃昏,立馬就訂了去美國的機票,與公司的長官解釋了來龍去脈,請長官通融,延後截稿日,長官果然發了脾氣,幸好鄧禮揚罩得住,為她百般擔保、說好話,長官才勉為其難同意,接下來,就實地探訪案發地點,去釐清藍可與小藍之間的關聯性了,走在回家的路上,張云馨如此百般思量。
差不多也到了要去幼稚園接喬喬放學的時間,不知道喬喬今天在學校開不開心?記得第一天送她去上學的時候,她哭成了一個可憐的淚人兒,不過她適應得很快,才第二天上學,就再也沒哭過了。
幼稚園的位置,就在張云馨每天下班回家必經的路段上,這對她接送孩子來說,真是再方便不過。
打個電話,問問喬喬,會不會餓?要不要順便買好點心過去好了?
張云馨從那粉色的Chloe肩背包裡頭,拿出了IPone 5S手機,滑到了女兒的名字,撥打,把手機接在耳朵邊,跟著順勢在前方路口的一個轉角,繞了彎……
說是遲那是快,一雙枯瘦、又孔武有力的手臂從張云馨的頸部後方突然冒出,一手捂住了她的口,一手捂住了她的雙眼,眼前赫然陷入了一片漆黑,她還來不及驚嚇,才一發出「嗚嗚嗚」的掙扎嘶喊,隨即就感覺到,這雙手的力量異常強大,她被捂得好難受,彷彿整顆腦袋都快要爆裂似的,思考漸漸模糊,不一會,她的手便癱軟似的掉在空中,毫無力道地甩呀甩的。
失去了意識。
好像有人在叫她?
好像……
不對。
好像又不是在叫她。
叫的不是「張云馨」……而是……而是……
「藍可……」
「藍可?」
眼睛倏地張開,強烈的光亮打入瞳孔。
張云馨只覺得頭好痛、好痛……搞不清楚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
對了……
這裡是哪裡?
張云馨馬上回神,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正身處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。
這是一個壯觀、長而深邃的走廊,裝潢得富麗堂皇,頗為氣派,走廊上林立著一個個房間正門,門上都寫著房門編號,儼然,看來就是一間旅館或飯店,而張云馨正身處的位置,就在走廊盡頭的一處電梯門口,而詭異的是,整條走廊上,靜得不尋常,宛如空無一人、毫無生氣。
這個地方、這個電梯,這場景……好像很眼熟?
張云馨試圖在記憶裡尋找為什麼會對這兒有印象的原因,下一秒,她突然恍然大悟!
「這裡不就是……藍可遇害的現場?」
張云馨雙眼瞪大,不可置信。
「塞西爾酒店……我來到了,洛杉磯?」
等等……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?
張云馨兩手揪住自己的頭髮,胡亂扯著,百思不得其解。
叩、叩、叩。
高跟鞋的聲音。
遠方似乎有腳步聲傳來,有人正往張云馨的方向走來。
她趕緊躲到走廊盡頭的轉角,藏了起來,偷偷探頭,看看到底會是誰?
只見走來的是一名紅衣、黑長髮、黑短裙的華裔女子,女子走到了電梯前,便停下了腳步,四處張望,顯得鬼鬼祟祟,但似乎並沒有發現躲在附近的張云馨,跟著,女子按了電梯的「↓」按鍵,一會後,電梯的門扇開啟,女子走入了電梯……
等等!
這女的……這情景……好眼熟!
「是藍可?」
躲在附近的張云馨,更是無可置信了,難道……難道她來到了藍可事件的案發現場?她完全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?慌亂的心情也完全無法設想現下最恰當的應對方法,因為這一切,太匪夷所思了!
她想著想著,一個重心不穩,腳踝扭了一下,痛了一下,雖無傷大雅,但這一扭卻嚇到了本已緊張的她,發出了一聲「啊」的尖叫,很清脆、很短暫,短暫到事後會令人懷疑她有沒有出過這聲音,但儼然,這聲音還是出現了……而此刻在電梯裡的那位紅衣女子,似乎也聽到了?
紅衣女子─藍可,只見其一臉慌張,從電梯裡探出頭,試圖在尋找走廊上是不是有其他人?但又似乎不太敢走出電梯,只是一直維持門開著的狀態,
接下來,宛如被命運早已寫好的劇本,如實地照著當初Youtube上的那段影片在上演。
藍可懷疑走廊上有人,似乎還很懼怕此人,數度走出電梯想確認,又不敢走遠,又數度躲回電梯。
開始瘋狂亂按樓層,數度走出,再數度回電梯裡,再下一次,藍可似乎鼓起了勇氣,再走出了電梯,而且開始往張云馨正躲藏的方向,躡手躡腳、小心翼翼地靠近。
她終究發現了吧?
這樣躲著也不是辦法。
張云馨心一橫,便從走廊的轉角處跳了出來,試圖跟藍可進行正面溝通。
哪知張云馨這一出現,藍可一見,立刻露出一臉驚恐的表情。
「Please…don’t do this,we can try to talk…」
藍可開口說話了。
是看著張云馨,而且儼然很害怕她。
「Don’t be afraid,I am not a bad guy…」
張云馨急忙解釋,試圖澄清自己沒有惡意,一步一步地靠近藍可。
但藍可好像絲毫聽不進她的話。
「No!Don’t do this,please…」
藍可幾近哀求的口吻。
她開始腰部微彎,呈現防衛姿態,張牙舞爪、大肆地揮舞著雙手,試圖以肢體動作,驅趕著張云馨,但張云馨仍然一步一步地靠近藍可,她只是很納悶,她明明表明了自己沒有惡意,為什麼藍可還要這麼害怕?
當張云馨走到了走廊的一處玻璃窗口旁時,她突然剎時明白了……
透明的玻璃窗口,正如鏡子一般,忠實地倒映出張云馨此刻的樣貌……
一名金髮碧眼、體格壯碩,高大,一身工作服的美籍男子,手裡正緊緊捧著一綑又粗又長的麻繩,目露凶光,那表情,宛如地獄的惡魔,任何人看了都會背脊發涼,「張云馨」簡直不敢相信,這會是自己,更不敢相信,這張凶惡表情,竟會是此刻呈現在自己的臉上……
藍可本人的身後,電梯門因著開啟時間過久,自動關上了。
走廊的光亮一瞬之間熄滅。
眼前再度陷入一片漆黑。
一睜眼。
張云馨又回到了原本下班時後正在走的那路段。
是台灣?
摸了摸自己五官的輪廓……還好,是原本的自己,張云馨鬆了一口氣,是藍可刻意要讓她看到案發的真相嗎?可是……為什麼是她?許多的疑問開始湧上腦海,無止盡地。
耳邊似乎傳來了求救聲。
不是藍可的聲音。
是講中文。
越來越清晰。
越來越清晰。
「媽咪!媽咪……媽咪……」
女娃兒的聲音,稚嫩、混雜了哭腔,很耳熟……
「喬喬!」
張云馨立刻驚醒,緊張地大叫,趕緊循著聲音去找源頭。
「喬喬!妳在哪裡?妳怎麼了?」
終於,張云馨在某一條路口,找到了心急如焚的對象─女兒。
只見,喬喬正趴在柏油路上,稚嫩、白皙的臉龐,正流露出與年齡全然不相符的扭曲、驚恐、害怕,兩行的淚水流滿了臉頰,不停地掙扎、掙扎,口中一直喊著「媽咪」,瞳孔注視著張云馨,宛如正在求救,而喬喬的左腳,正被一名只披了一身薄紗、黑長髮,頭髮蓋住了半邊的臉,一身髒污的半裸女,緊緊地抓著腳踝,還依稀可見,半裸女的指甲,藏滿了灰灰的污垢,又尖又長。
半裸女瞪大了佈滿血絲的瞳孔,怒目瞪著張云馨。
「小……藍……小藍?妳是小藍!」
「快放開我女兒!」
張云馨隨即猜想到眼前此位半裸女的身分,大吼。
但半裸女儼然毫無反應,只是站在那兒,一動也不動。
跟著,半裸女突然裂嘴一笑,露出了一排又黃、又東缺一顆、西缺一顆的牙齒,極為駭人。
尖銳的指甲漸漸用力,女娃兒的腳踝滲出了血漬,喬喬哭喊得更厲害了。
「住手!」
「快住手!我求求妳!」
張云馨崩潰地大喊,想衝上去,半裸女一瞪她示威,又隨即停住腳步。
「藍可……妳是藍可吧?」
「妳就是小藍,小藍就是妳……我懂,我都看到了,我知道妳發生了什麼,我知道妳試圖想要讓我明白妳的委屈,雖然我不知道妳為什麼會來到台灣,為什麼挑上了我……對了!是因為我要做的專題吧?我懂了,我終於全都明白了……」
「妳一定吃了很多苦吧?沒事了,都過去了,我在,我們都在,台灣、美國、全世界,有好多人都在幫妳找出兇手,好多人都很關心妳,沒事了,妳不用再這麼辛苦了,真的……」
張云馨邊喊話,邊試著一步步靠近半裸女。
半裸女還是毫無反應。
不一會,半裸女才隱隱張開那口毫無血絲、慘白,還帶著許多破皮痕跡的嘴唇,吐出的聲調,十分沙啞,幾乎是以氣音在說話,但音量又十分宏亮。
「I think…it was a misunderstanding…」
隨著半裸女的口吻,她的手臂越漸使力,女娃兒腳踝的肉整個被尖銳的指甲陷進去。
「I just get bored.」
半裸女露出了一個清澈、而五官變形的笑容。
一扯。
啪嘰一聲!
慘叫聲響徹天際,血液、碎肉塊飛濺空中。
半裸女將喬喬的左腳,從膝蓋的部份瞬間扯斷,整隻拆了下來,喬喬的慘叫極其淒厲,隨即昏了過去、不醒人事,斷腿的切口,還因著地心引力,血啪搭啪搭地往下直滴,半裸女一得意,把斷腿往前一扔,扔到了張云馨的腳跟前,張云馨瞪大眼,第一時間呆住了……
頓時崩潰地大叫。
「啊啊啊啊─」
隨即張云馨不顧三七二十一地,直接衝向了半裸女。
然而半裸女的動作更是快速,伸手一扯喬喬的頭髮,便將昏迷的她,整個人往身後的黑暗巷口裡拖行,張云馨拼了命地追上去,不顧自身喘得厲害,但當追到了那條黑暗巷口時,黑暗,突然四面八方被打上了光亮,巷口變得明亮無比。
半裸女與喬喬二人,消失了。
「啊啊啊啊啊─」
張云馨至此,整個人攤跪在柏油路上,宛如精神崩潰一般,全身顫抖,不斷地大哭、大喊、大叫,彷彿要耗盡所有的力氣……
二零一四年,新北市樂生療養院。
精神疾病科,位於大樓外圍的後院。
一名女子正身穿病患專用的輕薄衣物,坐在輪椅上,一動也不動,她只是頭低低的,側向左方,兩眼無神、面無表情地,盯著地板看,烏黑的頭髮因著低頭,而垂掉左側,女子只是一直盯著地板,卻似乎沒有特別在看、在注意什麼?口中一直念念有詞:
「不要……請放過喬喬……放過喬喬……」
天空依舊明亮,陽光燦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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