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
《階級。》
美國─夏威夷,檀香山。
生平是第一次搭乘飛機,步行出了機場,抬手遮掩艷陽高照,一切的情景是如此陌生,柏油路、聳立的建築物,比想像中來得像都市、又比想像中更像大自然。某些部分好似可以跟平日生活的台灣相似,但一見到風土民情,又看出截然的不同。
拉著行李箱,在路邊攔了一台計程車,使用寫著英文的字條跟金髮碧眼的男性司機比手畫腳,外國人的體型一如想像地高大,我相較之下就像是一名兒童。轎車開了一陣子,總算抵達了目的地─
一棟古色古香的哥德式建築。
「您好,王先生嗎?夫人、小姐都等您很久了,裡面請。」一位深色女用西裝打扮、彬彬有禮的亞裔婦人,正守在正門口,操著一口標準的中文,似乎已等待了我許久。
『哪裡,您客氣了。』我回以鞠躬,表示。
跟著這名疑似管家的婦人,進了屋子,裡頭的裝潢簡單,沒有繁複的擺設,但是空間卻大得很,令人嘆為觀止。亞裔婦人引領著我上了樓梯,在二樓廊道的盡頭,左右兩側,各有一扇門。
「夫人她們在右邊的宴客室。」婦人說。
『好,謝謝。』我獨自行走過去,伸出手,正準備轉開門把─
「啊呀?」
「町!」
一道嘹亮、清脆,而極為熟悉的女子聲音,突然從附近傳來,叫住了我。我停止住了動作,緊接著,一陣迅速的腳步聲,奔跑而來。我一轉身,那一位聲音的主人,便飛撲到我的身上─麗佳,妳最近好嗎?
「你到啦?還沒放行李就過來了吧?哎呀,別提了,一看就很重,我請管家阿姨先請人,幫你送到你住宿的旅館。」馥麗佳一開了口,就滔滔不絕。
『好啊。』
「先進來吃飯吧!你還沒吃吧?這棟房子是我外公的,我爸目前在上班,我媽有事回台灣一趟,但我其他的家人都在,等下一一跟你介紹。」她一邊解釋,一邊轉開了門把,推開了宴客室的門。
我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氣。
房間裡頭,正中央設置了一張檜木製的圓形大餐桌,桌子的雕刻刀工十分精緻,背景是一片銅綠色的窗簾,白得發亮的牆壁色澤,桌上擺滿了一盤盤豐盛的菜餚。圓桌的周圍,有六張椅子,已預先坐了四個人,一位男性長者,一位女性長者,一位中齡太太,與一位年紀貌似與麗佳相仿的小男生。
四人的視線同時往踏入宴客室的我們二人觀看,我在其中一張椅子坐下,第一眼便注意到那位太太,目光銳利得令人不寒而慄,配上一張威嚴面孔,似乎不是一位好惹的角色。這樣的視線與氛圍令我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緊張感。
「町,我還沒跟你介紹過吧?」麗佳突然開了口,「這位是我外公、外婆,二阿姨,跟我表弟。大家,這一位是我國中時候的好朋友,王町,我以前應該有跟你們提過?這次他到夏威夷玩,就順便來看我。」
順便?
我看了看她,她仍是一張面不改色、說說笑笑,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說謊,但我更不知道的是,我現在是否應該「配合」她的說法?
「喲?不錯啦,挺有心的嘛。」那一名目光銳利的太太淡淡地回,口吻莫名地發酸。
『哪裡……應該的,老朋友、老同學了嘛,這麼多年不見。』我搔搔頭,尷尬地笑。
我還是選擇了「配合」。
只是一眨眼的功夫,我注意到了太太的眼尾,掃過了一絲不屑的意味,但她很快便收起,轉而對著麗佳問話。
「話說回來,最近怎麼都沒有看到妳跟Heimdallr來往?妳們還有在聯絡嗎?他都不會想來看小孩嗎?」
「別說了。」麗佳正坐在我身旁的座位,似乎是一聽到這個話題,臉色就沉了下來,開始自顧自地用湯匙舀湯,送入口中。
太太仍不死心,打破砂鍋繼續問,「妳這丫頭,怎麼就不懂得好好珍惜呢?人家Heimdallr有什麼不好?又高又帥、家世又好,妳們要是結婚,妳還有可能拿到綠卡,正式成為美國公民。你們當初不是也愛得轟轟烈烈嗎?人嘛,誰沒缺點?妳就不能包容一點嗎?妳不愛他,難道要愛一個瘦瘦乾乾的窮酸小子?我看他連名牌都認不得幾個!」
鏗鏘一聲。
麗佳刻意地使力把湯匙扔在碗裡,用紙巾擦拭著嘴巴,「時候不早了。」她看看手錶,有意迴避著太太的問話。
「我都沒好好盡盡地主之誼,町遠道而來,我帶他去附近認識一下。」說完,她一個胳膊挽起我的手臂,把我拉著出去。
麗佳或許不知道,但其實,她這個舉動無疑是對我而言的一大解脫,打從我一踏入宴客室起,我便感受到了來自四面八方極為強烈的異樣眼光。正確地說……是「歧視」。我馬上便領悟了理由。我的衣著簡樸﹝非名牌﹞、外表不好看,背景平凡,二阿姨的話我在一旁更聽得不是滋味。但真正令我戰戰兢兢的原因……是來自,他們是麗佳的家人。
即便我再如何感到窒息、反感,也不能告訴她,因為這無疑是在「批評麗佳的家人」。
所以我不打算多說,只是靜靜地讓麗佳拉著我到戶外,如果我沒猜錯……等一下,她自己就會主動跟我說些什麼,我只需要順著回話就好。
這種事情,從她口中說出,與從我的口中,後果會截然不同。
「不好意思,町,剛剛讓你見笑了。」在大街上,我與麗佳一邊行走著一邊談話,她說。
『怎麼這麼見外?』我開玩笑地推了一下她的肩膀,回。
她笑笑,不過笑容卻有點僵硬。
「『Heimdallr』……如你所知,這個人是我的男朋友。其實我們還在一起,只是很久沒見了,他是德州人,但是在夏威夷居住了很久,分不開的原因,一來是我家人很喜歡他,二來,也是我們有了……孩子。」
『妳們沒想過要結婚?』
「還好沒結。他前陣子說要開店,但經營的類型我無法苟同,怎麼說呢……就是一種『不正經』的地下職業。我還要教育孩子,怎麼可能放任他這樣胡來?」她說。
我很快就聽懂了,「不正經」的言下之意,是指什麼。
「只是聊聊,你聽聽就好。」宛如說到了傷感之處,她沉默了一會之後,帶開話題,有意令談話輕鬆一些。
「你趕時間嗎?」
『我第一次來美國,想四處逛逛,以後也不知道多久才有這種機會。』
「嗯,我也要去接我女兒,她現在在保姆那,有機會我再帶你去看看,她已經一歲了,很可愛的。」她露出一種具有母性光輝的笑容。
女兒。
好遙遠的詞彙,對我而言。宛如才只是昨天一般,我與麗佳都還只是國中生,才一眨眼,她竟已經,有女兒了?
回想起她在電話中邀請我來美國,並告知我她有小孩一事,我便心裡有數。早自我們在Starbucks重逢的那個時候起,她就已經是身為人母,並且絕口不提這一件事。至今,她仍有一部分語帶保留,動機……我想,我也猜得到。
暫別了麗佳,我獨自行走在回旅館的路途上。我終究,是要回台灣的。下一次再來,要再多久才存得夠錢?幾個月?幾年?換取個幾天旅程?我們終究是屬於不同世界的人,我沒有能力像她一樣移民至美國,她有大好的前程,而我仍然只是一名渺小的五專生。
我突然領悟到了一件事。只有在不考慮任何前因後果的情況下,所獲得的愛情,才是最真實的感情。小時候我們沒有太多的利益考量,單純喜歡一個人,就喜歡了。用了心,所以才最真實、最難忘。長大後,利害變得複雜了,也所以最脆弱,易合易分。
人們劃分出了各式各樣的階級,白種人、黑人、黃種人,富有的人、中產階級、貧民,再由某一階級靠著歧視他人獲取優越感。但即便是同一階級,人們依然會互相歧視。在許多人搶著擠進豪門的年代,所有事物彷彿都可以標價,再套上一個「似乎合理化的理由」,愛神也情不自禁地同流合汙。
為什麼會這樣呢?
這是一項堪比百慕達三角洲的難解之謎。如果社會化之後只講利益、不講真心,那麼「真心」的價值又變成了什麼呢?
在利益的面前……是否情感的力量就會變得十分弱小?
我停住了正欲踏出的步伐。
在大街上,麗佳正一個人行走路上,正朝向保姆所在的方向,我追了上來、慌張匆忙地提高音量,叫喊她的名字,這個舉動引起了她的注意。
『麗佳─』我大喊著,邁開大步地奔跑,氣喘如牛。
「町?」她轉頭一看,有些訝異。
我奔跑著來到她的面前,兩手撐著兩膝,上氣不接下氣。她輕拍著我的背部,試圖安撫我、令我緩和一些,「怎麼了嗎?」她一臉納悶。
『我有話想跟妳說。』
呼吸稍微順暢了一些。
她歪歪頭、疑惑。
『我想留在妳的身邊。』我脫口而出。
『還沒結束,一切都沒結束。妳給我一點時間,我會想辦法來美國,不管要多久,就算那時候妳嫁人了也沒關係。妳嫁人了,我就放棄,但只要我們還相聚在一起,我就會珍惜這得來不易的每一分每一秒。』
我凝視著她的眼睛,牽起她的雙手。
『我不想再錯過任何一分一秒。』
她先是愣了好一陣子,臉頰微微泛暈,眼眶開始發紅,迸出淚光,臉上卻是掛著一貫大大的甜美微笑,看著我、緊握著我,一時之間不發一語,伸出手臂、輕輕撫摸起我的後腦勺。
「笨蛋。」她會心地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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