箴落

狄二世

他姓張，在法醫這行任職了十幾年，是著名教授楊日松的學生，協助警方破過不少案件，在業界間小有口碑，久了，別人把他比喻成狄仁傑第二，所以雖然他姓張，人人卻都叫他狄二世。

狄二世，多麼充滿奉承與尊榮的名字。

他一直以自己的才能引以為傲，他的字典裡從來沒有謙虛二字，有實力的人，本來就應該要備受禮遇。

可是直到今天……他才猛然驚醒……

他根本不配這個名字。

他站在自家的廚房傻了眼，洗碗槽沒關好的水龍頭正滴答作響，一片冗長的無聲已持續了三十分鐘。

廚房的一片凌亂，滿地的碗盤與瓷器碎片，不規則地分散在紅了一地的血泊，被啃得坑坑洞洞的男嬰頭顱，與四肢同時散落滿地。

躺在冰箱旁邊毫無反應的一個成人身形，嘴張得大大的，兩隻眼睛血肉模糊地被一雙鋼製筷子貫穿，血幾乎已凝固，儼然死了有段時間。

這名婦人，正是他在出公差之前還與他說話，他還安慰心情不穩的她的人。

她是他的老婆啊！

他盯著自己的老婆、自己的兒子，才不過出個門，哪想得到，一回來，迎接他的竟是家破人亡，教他怎麼接受這個事實？

他甚至忘了他應該哭泣，好像應該激動？

他只是傻了。

他不禁軟了雙腳，一個重心不穩，跪在地上。

看著眼前血淋淋的一幕，他突然想起了這次之所以一出去辦公就是好幾天，全是為了一宗老翁自殺案。

這宗案子表面上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，可是負責這宗案子的女檢察官……卻私下找他說了一番話，令他至今耿耿於懷。

還記得幾天前，談話的當天，兩人是約在離檢察官的辦公室不遠處的一家餐廳。

「這照片是……」

狄二世接過了白檢察官從餐桌對面遞來的照片，臉上刷過一抹吃驚。

「這是我命人在案發現場拍的照片。」

「其他照片都沒什麼特別的地方……唯獨這一張，拍到了很不可思議的東西。」

穿了一身套裝的白檢察官說，端起咖啡喝了一口，又繼續說下去。

「照片我多洗了兩張，另一張我給了另一個人，他跟你是同一類的人，我想這種案件……也只有你們能幫我。」

狄二世聽了，沉默不語，他大概心裡有數，她口中的人是誰，九成九是那個政壇赫赫有名的人士。

白檢察官言至此，用一種銳利的眼神盯著狄二世，似乎是想用一種給他壓力的方式，來問他肯不肯幫她。

說實話，他很討厭她這種眼神。

「我想……」

「你應該去找照片鑑定專家，不該來找我。」

狄二世把自己的咖啡一口喝完後，用一種輕蔑的口吻說。

不過一直到他離去，他都沒有把照片還她。

其實他對這案件很有興趣。

只是他討厭這個女人。

狄二世想到這裡，不禁從西裝褲子的口袋掏出那張照片，深鎖著眉頭直盯一張薄薄的畫面看。

時間已邁入夜晚，廚房沒有關上的對外窗，窗戶被風吹得嘎嘎作響，夾雜了後院的松樹葉所傳來樹葉摩擦的嘶嘶聲，在這不大的廚房裡，沉默形成了一種對比。

牆壁上、地板上已乾掉的血跡，滿地屍體的支離破碎，狄二世只是一直坐在那裡恍神，動也不動。

我從地板上的一攤乾掉的血跡中，探出頭來，接著我整個身子跳了出來，看了看他，便一步一步地走向他。

他有著寬厚肩膀的背影，依舊顯得鴉雀無聲。

別難過……等一下，你就可以解脫了……

嘻嘻。

我四處張望廚房有沒有什麼工具可以用，菜刀？無聊，瓦斯爐？沒興趣，電線？算了吧，哈，有了！

我看到了擺在冰箱旁邊的一個矮櫃，有一把造型特殊的梳子，眼睛一亮，那是狄二世的老婆用完隨手放在那裡的。

它是一柄鋼製扁疏……上面鑲了眼花撩亂的施華洛世奇，儼然價值不斐，手柄的一端頗長，更重要的是，它的尾端尖銳得很。

我上前拿了起來，並走到他身後，緩緩舉起梳子對準他的後腦勺。

「……」

「終於要輪到我了嗎？」

我即將要下手的動作，突然因為他的一句話，而停了下來……

我瞪大了眼看他，一臉震驚。

接著，只見他緩緩轉過頭來，眼睛與我四目交接，嘴角揚起了一種詭譎的笑容……我很確定，他是在瞪著我看。

我幾乎想說服自己是不是我會錯意，可是儼然不是，他不但正在瞪著我，而且眼神十分凶惡。

「你竟然……看得到我？」

我不禁脫口而出……因為我現在，根本就沒有顯現真身。

原來……是陰陽眼嗎？

我在震驚的下一秒，隨即就恍然大悟。

過去我並不是沒碰過有陰陽眼的人類……可是這種人，幾千人當中才會有一個，只是我壓根沒想到這男的也是其中之一。

「何止看得到……」

片刻後，狄二世緩緩開口了。

「我認識你幾十年了……從我懂事開始，你的模樣真是數十年如一日。」

他說著說著，將手中的照片遞到我眼前，我一看上面的畫面，眼睛張得更大了。

畫面上是一具被白布遮蓋住的屍體，是我殺的一個老頭子吧……可是屍體的右手卻露出了一截沒被白布蓋到，那隻皺皺的手看起來已僵硬，食指正維持在指著一個方向的狀態。

當時是深夜，照片的背景一片漆黑，再往那隻手指的方向搜索，那是圍在附近看熱鬧的一群人……而在這群人中，有一個站在最前排嬌小的男孩身影。

是我……

再細看，男孩看似站著，可是他的雙腳並沒有連接在地面上，而是跟地面有一點距離，因為當時是深夜，圍觀的人很多，所以沒人會去注意這個。

我終於懂了……是我該死的習慣惹的禍。

「我想知道你的存在的不只我一個……當初給我這張照片的人，還洗了一張給另外一人。」

「我相信……他也跟我一樣。」

狄二世淡淡地說。

他這話讓我頓悟到我殺市長的那天……在那間競選總部的辦公室，原來，他根本至始至終都知道我就在旁邊，也知道我要殺他。

那他……為什麼不戳破？

「我知道有一天一定會輪到我……」

狄二世繼續說。

「當然，人總是免不了一死，這是你的工作，逃也逃不了……只是我沒想到，會來得這麼快。」

他說到這，突然在我面前把那張照片撕成兩半，再撕成了好幾塊碎片，往天上灑。

他看了看自己死去的親人，嘴角依舊維持在那詭譎的笑容，可是原先凶惡的眼神，卻轉變成一種貪婪。

「我們來做個交易怎麼樣……我們來合作，你也知道我有陰陽眼，以後可以幫你擋掉類似這種不必要的麻煩。」

「有個人類照應……以後你的工作也很方便。」

我聽了笑了，他也笑得更開了，我知道他話裡的意思……也知道他的條件是什麼。

他站了起身，他的臉，與我的臉，近在咫尺。

他向我伸出了友誼的手，試圖跟我握手，一臉猖狂，儼然已把我當成了盟友。

我喜歡這個人，他跟我是同一種人。

所以，我握緊了抓在手中的梳子，一股勁地往上朝他的下顎刺去，他甚至來不及震驚，梳子尖端瞬時貫穿，從他的天靈蓋刺出！

碰的一聲！

整個大男人倒在地上，他死亡時臉上的表情，還停留在上一秒不可置信的狀態。

「既然你認識我這麼久了……」

「怎麼還會忘了，我是誰？」

我冷冷地看著他，一腳用力將他的頭踩得稀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