箴落

張太太

「我回來了。」

玄關處一個中年男子西裝筆挺地開了門後，忙著換鞋，並一如平常地對著在客廳忙著做晚餐的妻子喊道，不過他的聲音，就如他一臉鬆垮垮的臉龐一樣充滿疲憊。

「累了一天了吧？快換好衣服來吃飯了，今天我弄了你愛吃的鳳梨蝦球喔。」

妻子一邊拿著鍋鏟炒菜，一邊在炒菜聲的淹沒中對著玄關回話。

她的口吻很輕鬆，輕鬆得極為刻意，宛如像在故作輕鬆。

餐桌上，夫妻倆各自低頭不語地吃飯，偶爾交談個幾句，問問今天工作如何，一個段落撐不到幾分鐘就結束，只好無話可說地繼續默默吃飯，但兩人在沉默與談話之間的互動情況，又並不像是感情不好。

「昨天你三更半夜接到一通電話就跑出去……是什麼案子啊？」

妻子一邊夾菜給老公，問。

「有個老翁墜樓了。」

「警方把屍體送來驗屍的時候……負責這個案子的是一個姓白的女檢察官，她似乎很篤定老翁的死不單純，硬是要我找出不對勁。」

「可是老實說……我驗來驗去，死者的死因都是墜樓，沒有其他，至於調查這件事應該是她們自己要負責才對。」

老公一邊抱怨，一邊把飯往嘴裡送。

他是做法醫的，在業界之中小有地位。

雖然他明明姓張，但業界的人都視他為狄仁傑再世，有些人甚至乾脆叫他狄二世，總是能從一般人看不到的蛛絲馬跡找到死因，準確性極高，屢次協助破案，連他的恩師楊日松都極為肯定他的能力。

身為張太太的她，也覺得嫁到了這個人與有榮焉，夫妻倆雖然結婚三十年了，平時的互動也不多話，可是他們的感情卻有一種心有靈犀的親，只要在老公身邊，即使只是這樣靜靜地吃飯，也可以讓她很有安全感。

這樣的感情，不激烈，卻很踏實。

只是看似美滿的婚姻卻一直有著一個小小的缺憾……至少，她一直說服自己是小小的，即使這疙瘩多年來揮之不去。

兩人一直沒有孩子，即使結婚這幾年兩人已不知多少次進出醫院檢查，依舊找不到原因，老公是一脈單傳，雖然他嘴上不講，但她知道他其實很在意，這個疙瘩，是無話不談的他們唯一不能觸碰的地雷。

結婚三十年了。

三十年她都快五十歲了才懷孕。

在一個月前她剛在醫院產下獨生子的時候……她永遠忘不了，老公那時候的表情有多開心。

孩子，你真的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啊！

張太太篤信不疑。

至少……在一個禮拜前她推著嬰兒車帶孩子去大賣場買生活用品的時候，一時沒注意的她發現孩子被不明人士抱走之前，她都很感謝上天。

「宥宥……還是沒消息嗎？」

張太太想到這裡，老公似乎看穿了她在想什麼，這麼一問，讓她嚇了一跳。

「警察說……一有消息會馬上通知我。」

「可是……誰知道會是什麼時候……」

「我不能失去宥宥……他是我的命啊！」

張太太說到這，筷子一鬆手掉到了地上，掩面哭了起來。

「別這樣……會沒事的，宥宥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啊！」

「沒事的……」

老公見她哭得悽慘，起身撫摸她的背安撫著她，抽了幾張衛生紙給她擦眼淚，一邊安慰道。

嘴巴上這麼說……其實狄二世怨死了她，就因為她的疏忽，就因為她蠢，自己唯一的兒子現在不知是死是活，他是他唯一的香火啊！可是他是有名望的人，他必須要大度，他不能讓有頭有臉的朋友們、讓外界覺得他不是個好丈夫，所以即使滿腹的憤怒，他依舊必須忍下來。

他安撫老婆到一半，手機突然響起，他接起電話講了幾句話之後，突然表示要出去。

「是墜樓案有新發現！」

「檢察官請我過去協助……我現在得趕過去。」

老公掛了電話後，急忙地說。

「乖，不要亂想，我都動用了我所有的人脈找人了，妳就耐心地等我們的消息，宥宥他……他一定會沒事的。」

「妳要相信……相信我們的孩子。」

老公臨走前，口吻如此篤定地告訴張太太。

門被帶上的聲音響起，不久後，餐桌上只剩下擦乾了眼淚、忙著收拾碗盤的張太太一人。

宥宥……對她來講何其重要，不光是因為是她的兒子，更是因為她已經失去過一次孩子，她絕對不能再失去一次！

她絕對一生都不會忘記……三十年前的那場噩夢。

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，老舊的街弄。

她還只是個懵懂無知的大學生。

只因為愛錯了花花公子……懷孕後對方就避不見面，她又不敢跟父母拿錢墮胎，無力撫養小孩的她，只好在生下女嬰的時候，半夜裡偷偷一人搭計程車，到離家有一大段距離的街弄，將女兒隨意丟棄在一戶住家門前的矮階梯上。

她還記得她用一塊簡單的紅色包巾包裹著哇哇大哭的女嬰，女嬰剛出生不久，肚臍上還連著她自行剪斷的臍帶。

自此之後……她再也沒見過女兒。

「我已經錯了一次……我不能再錯，我不要再錯了！」

「我已經失去了孩子一次……宥宥，我不能再失去你，絕不！」

張太太每每想到這不堪的往事，心就猛然地抽痛一次。

都多少年了，可是她真的好後悔。

孩子就是她的命……宥宥是上天賜給她的，她誓死要保護孩子！

張太太在廚房把碗盤洗好、排列好後，越想越傷心、越想越激動，又不禁哭了一陣子，才又冷靜下來，擦乾了眼淚。

為了宥宥，她要堅強！

她把一盤用保鮮膜包好的蝦球端起，走到冰箱旁，開了冰箱，把未吃完的蝦球放進去，然後眼睛持續盯著上方冷藏庫裡，頭、手、腳、身體被切得支離破碎，結了霜的男嬰屍體看，男嬰的五官，甚至長得與她有些神似。

「宥宥……你就是我的命。」

「我永遠……不能再失去你。」

她跟著拿起男嬰的頭顱，開始啃了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