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官老頭
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。
雨水用著強勁的力道豪不留情地刷刷打在柏油路上,一棟牆壁上布滿了油漆剝落的痕跡的老舊房子,前面一處矮階梯,正躺著一塊被紅色包巾整個裹住的橢圓物體,包巾裡面,隱約持續傳來陣陣嬰兒哭聲,夾雜在雨聲掩蓋下,雖不易聽仔細,卻依舊可以聽得出來。
一個纖瘦的男人身影,不久後來到這個階梯,撐著一把破破爛爛、但還可以擋雨的傘,臉上滄桑的皺紋似乎有些年紀,他從大老遠的距離就注意到了這塊包巾隱約傳來哭聲,走近一看,竟是一名剛出生的小女孩,肚子上還連著剛剪斷的臍帶,露出一截血淋淋在包巾外頭,哭聲之激烈似乎還生病了。
他沒有想到,平時在工地做臨時工的他,今天一早只是像往常一樣出門,回來竟會遇到這等事。
這個棄嬰,就丟在自己的家門口。
他注視了這個棄嬰很久,沾滿了髒汙的嬰兒臉龐依舊哇哇大哭。
三個十年過去了。
這棟老舊的破房子,已在男人經濟終於亮起了紅燈之後,被法院強制法拍,被一間頗有規模的建商買下。
建商似乎極其看好這塊地的房價,破房子被改裝成了漂亮的高級住宅大樓,一戶戶的家庭搬了進來,男人賣了房子後在外頭顛沛流離了好幾年,經濟一年比一年好轉後,依舊想念他的祖屋,便在存夠了頭期款之後,以貸款的方式又在這棟大樓買了一戶搬回來。
八十多歲了,他身子依舊硬朗,也依舊單身。
不過只要偶爾跟認識了幾十年的老鄰居下下棋、喝喝茶,他依舊可以很快樂,附近的人都稱呼他「上官老頭」。
「上官老先生……上官老先生?」
「你在家嗎?」
門鈴聲催促似地每隔兩分鐘就響一次,不時伴隨敲門聲,與門外童稚的小女孩叫喊聲,聲音聽來,不出八歲到十歲。
原本坐在客廳的搖椅上打呼的老先生,總算是從幾十年的回憶夢中醒了過來,聽聽門外的聲音,大概知道是誰,這小妮子八成是忘了帶鑰匙,老先生布滿了皺紋的臉龐露出慈祥的一笑,心想。
「我就知道妳忘了帶鑰匙。」
「我有放了備份在門口的花盆底下,以後忘了帶就往那找唄。」
開了門後,上官老頭摸了摸小女孩的頭,笑說。
「好啦……嘻。」
小女孩吐吐舌頭說。
「妳今天又給老頭我帶了些什麼來著?」
進了客廳後,上官老頭看了看小女孩手上拎了一個塑膠袋,操著濃濃的外省口音問,口吻似乎說明了這小女孩常常在給老人家帶東西。
「很多耶……」
「暖暖包……咖哩調理包……茶葉包,厚手套,鰻魚罐頭……」
小女孩在客廳的矮桌子前盤腿坐下,把袋子裡的東西一一拿出來,像列清單似的一一數算著有些什麼。
已經持續兩個月了。
這小女孩每個禮拜都會固定在星期天給他帶東西,他不知道她是哪戶人家的女兒,只知道她住附近,有一次他在自家門口停腳踏車時,不慎跌倒,路過的小女孩見了趕忙很熱心地扶他回屋裡,幫他上藥,一聊之下他們一見如故,上官老頭很驚訝這小妮子頗為懂事,雖然小小年紀,但一言一行就宛如一個言行得宜的成熟女人,小女孩熱心助人、嘴巴又甜,這令上官老頭疼她疼得不得了。
一個老人住在這一戶裡,其實很寂寞。
小女孩知道這點,三不五時總會來看他,陪陪他聊天,並經常會帶些簡單的食品或居家用品給他,她來得久了,索性上官老頭也打了一把鑰匙給她,活了八十年載,一生朋友來來去去,在人生的最後這幾年,陪在身邊的竟是這素昧平生的小妮子。
「屏果啊……妳老是來陪我這糟老頭,會不會很無聊啊?」
他三不五時會丟出這個問題。
「怎麼會……你對每個人都這麼好,我最喜歡跟你聊天了。」
小女孩邊在廚房弄著簡單的料理給老人家吃,邊自得其樂地回答,還不時哼著輕快的歌。
這世上,這世道,竟還有這麼有愛心的小孩。
他總是愛聽,卻也總是越聽越愧疚。
如果有天妳知道了我是什麼樣的人……妳還會覺得我好嗎?
妳還會……願意陪我這糟老頭聊聊天嗎?
他經常在心裡這麼想,卻又從來不敢問出口,他不想破壞了晚年這美好的一切,絕對不要!
小女孩陪他聊了很久,聊到他喊累了、想睡了,上官老頭送走了小妮子後,甫一關上門,臉就垮了下來。
他跟著走到了房間的衣櫃,拉開底層的抽屜,取出一塊放在摺好的衣服堆中的紅色包巾,這塊包巾已經破舊、爛到長了霉。
他看著看著包巾,始終揮不去三十年前的夜晚,大雨猶如還滂沱在耳邊。
嬰兒被包在包巾裡哭得慘烈,五十歲的他撐著破爛的傘在自家前不知該怎麼辦,他只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,一點都不想惹麻煩上身。
他平時喝醉就經常打架鬧事,跟警察早就結了一卡車的恩怨,如果把這小鬼送到警察局……那批披著羊皮的狼準會找藉口找他麻煩,輕則把棄嬰賴在他身上,重則隨便定個什麼罪以報私仇,誰叫他平常尋花問柳慣了。
不行……這小鬼,不能留!
他越想越肯定。
於是他抱起了嬰兒,把他挪到距離自己家隔幾條街的小巷子改丟棄在那裡的垃圾桶旁邊,剛放下嬰兒要離去的他,正心想這一定神不知鬼不覺……然而當他正要離去時,三隻體型頗壯碩的野狗不知從哪冒出在眼前,嚇了他一大跳,狗們朝他兇猛地狂吠,他趕緊拔腿就跑。
一隻狗追著他,在他忙著逃跑時,不時回頭一看,竟看到了……另外兩隻野狗,正一口一口地分食著強褓中的嬰兒,包巾隨著被利牙撕裂的斷肢染得越來越紅……
上官老頭想到這裡,臉上是五味雜陳。
三十年來,他沒有一天不感到愧疚,幸好上天讓他遇見了屏果,他竭盡所能地對這小妮子好,就好像在對那個棄嬰好,他早早就暗下了決心,如果有一天自己壽終正寢了,他所有的財產都會留給這名雖無血緣關係,卻是唯一最親的人。
他早已把屏果當成了自己的女兒。
他想著想著不禁恍了神。
他跟著又低頭看看手中的那塊包巾,突然大叫一聲,嚇得把包巾丟到了地上!
他嚇得全身抖個不停,退縮到了牆角,在那塊包巾上,突然浮現出了一張臉,不是頭,沒有身體,只有五官,咯咯咯地盯著他狂笑起來。
是那個棄嬰的樣子。
他大叫了一聲,拔腿就跑!
他拖著一把老骨頭,死命地狂奔著,笑聲卻始終清脆在耳邊,揮也揮不去,他衝出了門,欲往樓下跑去,卻迎面撞上一名住戶。
「對不起……對不起……」
他道歉之餘,這名女性住戶緩緩抬起頭……依舊是那名嬰兒的長相,她笑得呲牙裂嘴,他又大叫,回頭就往樓上死命地跑。
他越跑越喘,越跑越沒力,他上了頂樓,黑漆漆的天空說明著時間已入了午夜,他用力關上頂樓天台通往樓梯的門,不讓任何人或「東西」進來,當然,更包括那塊包巾。
他喘氣喘得越來越筋疲力盡之餘,鬆一口氣地抬起頭,下一秒,他臉色大變!
懸掛在空中的那輪圓白月亮……竟也冒出了棄嬰的五官,兇惡的眼神往下盯著天台上的他在看,笑得呲牙裂嘴。
他一時還來不及震驚,再下一秒,原本還踩著地面的他,突然感覺到腳下空無一物,他低頭一看同時,一瞬間,他整個身子急速地往樓下墜落!
碰的一聲巨響!
幾小時後,周圍圍起了看熱鬧的住戶。
警車與救護車的鳴聲包圍了這裡,白檢察官與在案發現場忙進忙出的警察交頭接耳,看熱鬧的住戶中,一名肥胖又戴著眼鏡的女人則是盯著屍體出奇地奇怪。
我化身成了小男孩,擠在圍觀的人群裡,看著上官老頭血淋淋地躺在那裡,臉部扭曲變形,跟著警察用白布蓋住了他。
「小弟弟,你逗留在這裡幹嘛?」
「快走,沒什麼好看的,你媽媽在哪裡?」
女檢察官吆喝地攆走了我。
跟著我摸摸鼻子,走到了附近的一處無人小巷,取出衣服口袋裡的一塊破舊得發霉的紅色包巾,邊看邊揚了一下嘴角後,消失在一片漆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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