箴落

第七章

《黃昏，邁向盡頭……》

荒涼的街道上，一男一女的身影仍舊深深地烙印在冰冷的柏油路，相互對望。落日僅剩下微弱的光線，不清楚地照映在女孩面無表情的臉龐，彷彿表現出一種無以言喻的無奈。

「你都……沒有話要說嗎？」

不知僵持了有多久？麗佳終於忍不住開口。

我驚覺到，這是第二次了吧？

我被問得不知所措。

我不知道我找她出來是想要跟她說什麼。

不知道為什麼見到她了，心卻更加地疼痛。

不知道現在這種尷尬，我到底該說些什麼話才好？

『妳真的……要走嗎？』

不管怎樣，我開了口，而且又是一個我明知道答案卻明知故問的廢話。

她點點頭。

『不能……只有妳留下來嗎？』

「移民是我家人的決定……我只能跟著他們，我也做不了主。」

其實我非常明白，現在這個節骨眼再多說挽留的話也無濟於事，可是卻也沒辦法，我現在，早已無暇去管有沒有意義了。

『為什麼之前不告訴我呢？』

努力壓抑著心中激動的情緒，我問。

她沒有立刻回話。

只是靜靜地、自顧自地行走至學校旁邊的一面白色圍牆，輕輕觸摸起上頭有些剝落的油漆碎塊，片刻之後，又轉過身、看了看我。

「你……其實很喜歡傅磊雅吧？」

我被她這麼突如其來的一問感到有些錯愕。

「那天……就是豆花妹告白的那個晚上，先下課的我有東西忘在學校又折回來拿，那時……我看見了，在圍牆後的你。」

她說到這裡，語氣頓了頓，我卻驚訝地瞪大了雙眼。

這麼說那晚的事情……她全部都看到了？

「等豆花妹他們都走了之後……我看見，那時候的你，表情很落寞。」

話語間，她的嘴角依舊不時揚起微笑，只是那種弧度，很不自然。

「她對你，一定很重要，對吧？」

我愣了好一陣子，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？試圖去整理清楚目前的思緒，她的表情依舊憂愁，那雙深具靈性的瞳孔，失去了明亮的光澤。

這是我最不想看到著畫面。

終於……我的喉嚨振動，嘗試吐露出語重心長的聲音。

『我……』

『確實喜歡過傅磊雅。』

『我很喜歡她，腦海裡無時無刻不能沒有她，所以當我知道森緹也愛她的時候，我真的很複雜。』

『可是這種感覺，隨著升上國三，就越來越淡了，我搞不懂我到底還喜不喜歡她。』

『可是現在我懂了。』

『我真正喜歡的人，不是傅磊雅，我真正在乎的人是……』

我的語氣越來越激動，正要說出關鍵字的那一剎那，我卻突然停住了。

我猶豫了。

她歪歪頭、看著我，似乎在等待著我說出名字，好奇中似乎帶了幾分期待地問。

「是誰呢？」

心跳的頻率急速加快，腦海中浮現起馮喬芬注視著森緹離去的背影時，那份落寞的眼神。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無聲空間、靜止般的時間，世界宛如被死亡之神一手壟罩。

心，卻掉入深不見底的深淵。

彷彿手裡正緊緊抓住唯一能救命的細微樹枝，整個人懸盪在半空中，不斷地掙扎……掙扎……

不知道又過了多久的時間？過了很久、也安靜了很久，她突然緩緩地走來我的面前，輕輕地伸出她的右手，舉起了我的右手，並用她的左手指尖在我的右手掌上畫了一個圓圈。

然後，她露出了一個微笑，很甜、很甜的微笑。

只是看似溫暖的笑容，那雙眼睛已不再清澈，反而多了濃濃的哀傷。

「下次……如果你又充滿了問號，一定要記得，思念的圓，是可以很單純的。」

「還記得冰Latte嗎？你就像是黑咖啡，不懂的人會覺得苦澀，懂的人才覺得好喝，但我知道，這只是你披在外面的薄薄一層表象。」

「真正的你是一杯冰Latte，有了牛奶提味，就會展現出不同的面貌。」

「過去……我一直很想了解你，可是越想了解，卻覺得離你越遠，可是後來我明白了，你只是在保護自己。」

「以後，要大膽去追求自己喜歡的，不要留下遺憾，知道嗎？」

「不然……在你身邊關心你的人，會擔心的，在遠方的我，也會擔心的。」

「町……拜拜……」

天色終於陷入最深沉的黑暗。夕陽微弱的光線，終於無情地消失在彼方，越來越寒冷的風，幾分鐘前的黃昏，一瞬間已邁入了漆黑。

她的身影，終於伴隨著黃昏，消逝在盡頭。

她走了。

永遠地走了。

離去前隱約注意到懸掛在她的眼角的水珠……是淚珠？已無從得知。

喉嚨仍然嚥著沒有說出口的話，指尖的溫度似乎還殘留在手心，心中的圓……卻已殘破不堪。

我喜歡妳。

我愛妳。

我現在在乎的人只有妳。

我想永遠看見妳的開朗，妳的笑容。

這麼簡單的幾句話，為什麼我就是說不出口呢？

好恨自己的優柔寡斷、好恨自己的怯懦退縮，我到底在害怕什麼？我只知道，因為我的害怕，眼睜睜地看著喜歡的人離我遠去、永遠消失。

而這結果，卻是我一手造成的。

妳說我就像是冰Latte，需要靠牛奶提味出不同面貌，但妳可知道，屬於我的甜味就是妳啊！

也只有妳啊！

一旦將牛奶抽離，就只剩下黑咖啡，那是這世間最苦澀的滋味。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別人扮演牛奶的角色，也不想知道，我只知道，非妳不可啊！

黃昏就像一種不幸的預兆，提前告訴你黑夜即將到來。如果黑暗就是終結，那麼我的圓，就宛如此刻刺骨的寒風。

再怎麼自責、懊悔都挽回不了什麼。我很想答應妳，不再讓妳擔心，可是我真的好恨自己，為什麼我永遠不敢面對感情？為什麼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蹈覆轍？

黑色的咖啡跟白色的牛奶……一苦一甜，互相矛盾，但有時候，你正是要找到跟自己的缺口不一樣，才會發現到完整的彼此……

「先生……先生？」

「你還好吧？身體不舒服嗎？」

緩緩地睜開了疲憊的雙眼，映入眼簾的麗佳面孔，揉了揉眼睛，模糊的五官，漸漸變成女店長關心的表情。

『喔？沒事，只是最近有點累。』

『謝謝妳，丹蒂。』

我稍稍讓腦袋清楚一點之後，微笑回答，她仍是一身綠白相間的咖啡店制服、永遠帶著笑容的美麗酒窩，回以禮貌性的、親切的點頭。

二樓的空間依舊開著空調，冷颼颼地，我也不知道我趴在桌上到底睡了多久？筆記型電腦的螢幕上，游標還停在最後一行文字上。

留著未完成的小說，獨自望向窗外的夜景。

卡農的旋律依舊環繞在耳邊，不知道是已重複播放第幾次了？電腦旁擺著一杯剩餘不到一半的冰Latte，杯底的碎冰塊幾乎都已融化。

「你不覺得Latte很好喝嗎？」

「我超級喜歡。」

無意間，我突然被斜對面一個位置，坐著的一對小情侶的對話內容所吸引。

「是不是很搭？咖啡的苦澀跟牛奶的提味，一苦一甜，互相矛盾……」

女孩聒噪又有說有笑地說，男孩只是坐在旁邊猛點頭，像是有千言萬語，又不知如何表達，儼然是標準的內向類型。

看上去……這對小情侶的年紀，似乎是國中生？

年輕的小倆口，你們一定要好好珍惜現在所擁有的。雖然人無法預知明天會發生什麼，但至少可以做到誠實地面對自己。

不要讓最重視的人，從手中流失，到時候任憑你再後悔、再自責，都來不及了，知道嗎？

關了機，蓋上筆記型電腦，收入背包，把杯底所剩無幾的冰Latte一飲而盡。我抬高手臂、伸伸懶腰，再看看窗外，嘴角揚起一絲微微的會心一笑。

穿上掛在椅背的外套，站起身子，朝一樓的方向離去。

不曾間斷的古典樂音，窗口邊空蕩蕩的桌子，只留下一只塑膠空杯，融化的碎冰塊，混合著微量的咖啡色澤，正穩穩地、靜靜地立在那邊……

《完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