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
《時間三態。》
西方有一個傳說。
掌管命運的三姐妹,分別負責照料象徵「生命」之樹與「命運」之網,她們洞察先機,使用各種方式告知人們善用現在,吸取過去的經驗。
那是一間象徵「時間」的酒吧。
它的名字,就宛如無規則性飛舞繚繞的蝴蝶,時而徘徊在你的周圍、拍動翅膀,向你招招手,以甜蜜的親吻點綴你的手背。
但你卻永遠無法捕捉牠。
因為當你張起手掌、伸出手的那一刻起,牠隨即振翅急飛,向遠方飛離,即便你有多麼想要捉住,牠有多麼喜愛你身邊的氣味。
牠只停駐在你的記憶,卻不停留你的手心。
所以。
應該說。
我們的過去……在哪裡?
而我們的未來……又該飛向哪裡?
什麼……才是真實的?
我蓋上筆記型電腦。
週末的Starbucks,一樓,店長─馮丹蒂依舊一身綠白相間的制服,在櫃檯前忙進忙出。在二樓,而我卻仍震驚於幾分鐘之前,才從對面座位的烏淂老師口中所聽到的真相。
陽光灑下的溫度,從窗口投入,照亮在我們三人的臉龐。拉上的深色窗簾,絲毫遮蔽不了過份的炎熱,石寇廷抽出最後一張面紙、拭去額頭上的汗珠,卻抹消不了躁動的思緒。
『真……想不到。這世界可真小……』
「你難道不想試著批判我嗎?」
『這不是我的個性。』
烏老師端起咖啡杯,說話的口吻很平靜,但眉心與眼神之間的落寞卻絲毫無法被掩飾。
『不過,我現在知道妳跟丁大哥的感情並沒出問題。』
『只是沒想到……羅奇會跟妳是異姓親姊弟。』
其實更令我想不到的是,我還認識了這個人數年之久……雖然我們並不熟。
她喝著飲料,沒有回話。
『妳什麼時候要回南部老家?』
「下午,前些天已經把相關事情都打點好了,舞團那邊可能會跟團長先請一段長假吧。」
『為什麼……突然把一切告訴我?妳不打算繼續演下去嗎?』
「本來我應該這麼做的。」
「我知道你跟施小姐是好朋友,所以你幫我把這件事轉告給她。」
「我弟生前,堅持要我陪他演這場戲,為了能讓她對他徹底失望、死心,然後去另覓幸福,我拗不過他的請求。」
「但,隱瞞事實的結局,卻變成她連阿奇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。」
「最近我一直在想,如果今天換作我跟丁二,這麼做會有什麼感覺?」
「我想……我寧可對方告訴我實情,即使陪他走完最後一段路也好,隱瞞著痛苦,有時比一開始就知道還傷人。」
她說到這,將咖啡杯擱置在桌面上。
「阿奇如果知道這齣戲提早落幕,大概會罵死我吧。」
『怪不得……』
我說。
『但總有更好的方法吧?紙包不住火,可娣早晚會知道的。』我話沒說完,突然注意到她眼角,隱約打轉著不明顯的濕潤……
是……眼淚?
雖然她似乎尚未察覺,我的話卻反射性地打住。
『抱歉……我一下不懂得措詞,妳……節哀順變。』
「沒關係。」
她的笑容仍維持著鎮定,但似乎也因此察覺到自己的失態,別過頭、站起身,朝我與石寇廷點個頭,示意要去洗手間。
待數分鐘之後,我們確定烏老師走遠了。
但沉重的氛圍並沒有因此散去,我與石寇廷二人坐在這個地方、互相大眼瞪小眼,想說些什麼,又好像說什麼都不適合。
「……多體諒一下吧。」
從剛剛始終保持沉默的石寇廷,突然開了口。
「越是這種時候,她的情緒比你我都複雜。」
「一個是垂危的弟弟,一個是內心煎熬,能怎麼選?」
我明白她的意思。
她長嘆了一口氣,接著說。
「唉!看她這樣,讓我想起一個人呢。」
「我酒吧的一位客人,也是不斷試圖掩飾一些事情,而不惜令自己痛苦不堪。」
「差別只在於……烏老師掩飾的是過去,而他想掩飾的是未來的結果。」
『掩飾……未來?』
我對於她口中的此人突然好奇起來,未來……是要怎樣去掩飾呢?
好像總是這樣的……我們總是在為著未來擔心、為著過去擔心、為著現在擔心?
寫小說的人,總想將記憶中零散的畫面,拼湊成一個有條理、完整的故事。
也許是想藉此緬懷某些人、某些事件,也或許為了寄託某些理念。
我們可以在文章中,自如運用倒敘法、時間交錯法,在無限虛構的世界裡,作者就是主宰。我們可以恣意回到過去,穿梭未來,塑造、改變我們希望它發生的事件。
但,文字與文字的結合,真的就能令記憶去蕪存菁?我們真能令記憶永恆留存?
究竟是我們在操控時間?還是時間在操控我們?
可娣正陷入這種狀況。
她試圖為過去做個了結,卻在無意間得知過去真的已經了結。
住宅的門口,勒面對著可娣的質問,表情似乎有一種「知道該來的終究躲不掉」的反應,他索性推開半開的大門,示意她進來。
她前腳跟進、帶上門之後,他緩步走到臥房的一個櫃子,並拉開其中一層抽屜。
「我受人之託……」
他說。
「如果有一天妳找上了我,那個人要我把這個給妳。」
她抬起頭,注視著勒遞給她的一捲錄音帶。
留言的人是誰?可娣憑直覺已經有數了。她比了比臥房裡擺放的一尊復古收音機,表示要借用,上前放入帶子,並按下播放鍵。
正如心中所猜想……說話的人是羅奇。
「可娣,是我。」
「妳聽到這段話的時候,我大概已經替妳惹出一堆麻煩了……對不起,我總是這樣,對不起,看來還是瞞不下去吧。」
「幫我也跟勒道個歉,把他拖下水,還有拜託妳一件事,我公寓養的貓,如果妳能替我代為照顧,我會很高興的。」
「可娣,對不起。」
「我還是只能這樣說,因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說什麼,跟妳在一起,很開心,我愛妳,所以,如果妳也愛我,善待自己。」
「這是我最後一個……任性的小小要求。」
「最後一個……」
再度按下倒帶鍵,重新播放一次,羅奇的聲音繼續響徹著。
倒帶……播放,再倒帶……然後再聽一次……
剎那間,可娣徹底崩潰了,她整個人趴在和室的矮桌嚎啕大哭……
她的背部不斷顫抖、放聲地哭泣,彷彿試圖耗盡所有的力量,哭聲夾雜著錄音帶的播放口吻,混亂著臥房內的狹窄空間。
「可娣,我……」
勒試圖拍她的背部、想說些什麼,手勢卻突然停了下來。
目睹著這一幕,他不再多說話,只是讓她盡情地宣洩。勒閉上眼、深呼吸,轉身行走向廚房,可娣煎熬的模樣,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……
「我想說的是,我的確對不起妳。我……只想最後再見見妳。」
「去死吧!」
「早自去年他得知自己染上血癌後,就辦了休學。只剩她異姓的姊姊每天來看他。」
「還陪他演戲,說是怕住國外的女友知道了,會受不了。」
「我愛妳,所以,如果妳也愛我,善待自己。」
「這是我最後一個……任性的小小要求。」
和室臥房中擺放的鬧鐘,分針隨著時針持續推移,從前發生過的情景、隻字片語,清晰地響在可娣耳際,她依舊把臉深埋雙臂之中。
過了很久……也沉寂了很久,哭聲漸漸安靜下來。
她再抬起頭、看了一眼收音機,伸手按掉按鍵,取出帶子,注視了極長一段時間。
勒倒了一杯溫開水,端來臥房門口,恰巧見到正專注注視著帶子的她,那坐直身子、出神的模樣,他於臥房的門前識相地停下腳步……
秒針,依舊不停歇地挪動……
「勒。」
她突然開了口,但聲音很低沉。
「可以幫我一個忙嗎?」
「妳說。」
他回答。
「陪我……去個地方。」
她一邊說,一邊身子搖搖晃晃地站立了起來……
街道上,一輛黑色轎車行駛。開車的路途中,車上播放著小聲的音樂,然而兩人卻始終沒有任何對談,車裡除了音樂聲外,有的只是凝結的氛圍。
「……妳還好嗎?」
他試著開口詢問。
「……」
「不要管我。」
她頓了一下。
「不好意思……讓我靜靜,一下就好。」
「嗯……」
他點個頭表示了解之後,繼續開著車。
在一攤位於巷口的紅豆餅店前,人煙稀少的街道上幾乎沒有幾位客人。勒在附近停放好了轎車,陪同可娣下車來到店面前,可娣注視著攤位,不發一語。
……這裡是她跟羅奇第一次認識的地方。
她跟老闆購買了幾個口味之後,接過熱騰騰的紙袋,取出一個咬著。
溫熱感再度冒出透紅的眼眶,滾落臉頰掉在紅豆餅的液體,令一口口的甜味中參滿了濃濃的鹹,但她仍舊一股勁地吃著。
她吃的速度隨著眼眶越漸濕潤,口感越熟悉而越來越快,一個接一個,一不小心噎到,掩著口止不住不停的咳嗽。
他目睹著一切,只能拍拍她的背部,卻不知如何是好。
「我不會再讓任何傷痛讓自己顯得可憐兮兮,有些事情……會一直保存下來。」
「直到……永恆。」
她拭去眼淚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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