箴落

第十三章

《蝴蝶之夢。》

風，用一種壓迫得令人無法喘息的溫度，吹過潮濕的公園，冷清的路上只有兩個相互對望的男女，錶上秒針推移，時間正持續流逝。

他的心口，似乎絞痛得劇烈，她的說話在耳邊越來越模糊，知覺……趨向麻痺，心跳變得急促、混亂，快速收縮的一瞬間，心臟突然爆裂……

森緹驚醒。

拉開棉被，從床鋪上緩身坐起，方才的惡夢促使他滿頭大汗，偏頭看看床頭櫃上的鬧鐘，凌晨兩點三十分，他掀開棉被，下床，走到窗口旁推開窗戶，注視著黑夜中的月亮。

第五次的惡夢，同樣的內容，夢中的畫面依舊清晰得寫實，他手按著微微抽痛的左胸，吐了一口氣，暗自在內心下了決定……

這幾個月以來，失戀的傷痛依舊盤旋在我的內心，我發現，我仍拋不開謝琳的影子，她就像是依附在我腦海，揮之不去……

我伴隨著音樂節奏揮灑著肢體，在只有我一個人的舞蹈教室，立足在四面等身大鏡子的中央，伴隨呼吸交互，舞著身體，舞著心，試圖在記憶中摸索某種感覺……

『為什麼……總覺得拍子有哪裡不對？』

我停住了動作，行走至擺放角落的播音機旁，關掉了音樂。

一個念頭突然在腦中一閃而過，我轉開播音機的廣播頻道，走回鏡子的中央，閉上雙眼，把心冷靜下來回想著剛才的舞步，試著找出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……

「接下來，為您播放這首歌……」

在一間播音室裡，可娣面對著麥克風、摘下了耳機，操作著儀表板上的裝置，把節目切換到播放音樂的狀態。她趁著休息時間，從灰色大衣的口袋取出一捲錄音帶，模樣失魂地注視了起來……

伸手正想往一旁的矮櫃上取用水杯，卻不小心擦過了疊高、放置在那的數張CD盒，她這才回過了神，蹲下身子，撿拾著散落滿地的CD，當撿起其中一片時，她突然注意到盒子封面包裝上的文字……

「第八號……交響曲？」

她回憶起了羅奇的遺言，先是愣了一陣子，突然露出了一個會心的微笑……

打破規則的旋律，不成文的交響曲，正環繞在這一間酒吧。一名女子坐在一張圓桌座位，搖了搖高腳杯中的冰塊，喝著極為酸澀的調酒，似乎正在等待著什麼人。

清晨，天剛亮，傅磊雅對面的位置，上一秒還空著，幾隻蝴蝶飛舞過透明的玻璃櫥窗，下一秒，一名留著平頭、一身條紋襯衫的男人已坐在她的面前……

「你終於退伍了……我好想你。」

他們互相凝視彼此，笑笑，男人跟著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了一只紅色的精緻小方盒，遞給傅磊雅。當她打開的那一刻，驚訝抹過她的表情，方盒內裝的，是一只白銀色的漂亮戒指。

「生日快樂。」

男人說。

「你知道……送這個代表什麼嗎？」

傅磊雅問，男人點頭表示堅定。

為什麼……她應該要很高興的，但是，在這一刻，她卻猶豫了……

這不就是……她一直等待的嗎？她疑惑地問著自己，現在美夢成真了，她卻不知道，這真的就是她所想要的嗎？

「夢」……是否倒映著恐懼？

睡眠是一種很有規律的過程，淺睡期、深睡期、熟睡期，然後再回到淺睡期，當進入快速動眼期，人的腦波會是一種類似清醒的狀態。

然後人進入的，就是一種沒有規律的世界。

只是作夢這回事不是只有睡眠才會發生，很多時候即使是清醒，人依舊會去創造一個清清楚楚的夢，卻又無法控制它。

這是否意味著，人為了害怕去接受不想接受的現實而受傷，寧可築起一道甜蜜的圍牆將不安隔絕起來？

我們真的能夠分辨夢境與現實？還是這一切，只是我們在自欺欺人而已？

「或許你這段時間以來所付出的，最後都將被另一個人取代。」

「即使這樣，也沒關係嗎？」

酒吧老闆娘的話語，不斷地響徹在森緹的腦海。他正以時速一百公里，騎乘摩托車行在馬路上，左胸卻越來越疼痛，今天，是傅磊雅跟她的男朋友……也就是他的舊識，再度重逢的日子。

他的任務結束了，他仁至義盡了。

當初傅磊雅的男朋友當兵後不久就劈腿，被森緹發現之後，哀求森緹不要告訴傅磊雅，他只是一時昏頭。

可是新對象之黏怎麼甩也甩不掉，他怕萬一傅磊雅發現會不原諒他，因此特地辦了一個全新手機門號，舊的暫時寄放森緹這裡，他專心處理好跟新對象的糾紛。

森緹一開始自然是很生氣，但更深一層想，如果傅磊雅知道只會痛不欲生，對誰都沒有幫助。要是拒絕那個男的……磊雅會崩潰吧？

包包裡的東西……看來，也不適合送出去了吧？

也好。他苦笑，意識卻伴隨著胸口劇痛，越來越模糊……

沒錯，這樣就夠了。

他是一個……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就會「走了」的人，何況他並不是沒有試著爭取過，但時間證明，是那男的，不是他。

無所謂……只要以後她會幸福就好了。

這樣，就足夠了……

一陣急促的煞車聲，摩托車突然整個翻倒滑過馬路，他整個人摔飛了出去，迎面而來的大型貨車已來不及停止，下一秒，群眾圍觀，柏油路上躺著的人影，蔓延了滿地血跡……

深紅的蝴蝶飛來，停在破裂的安全帽……

「怎麼了？」

傅磊雅突然心悸一顫，震驚於男朋友在幾分鐘之前口中所說出的真相，手裡的戒指不禁因著加深的力道緊握。

原來……這段日子以來，每一封簡訊，令她訴說每一則心事、情話的對象，都是別人，她突然覺得……她根本一直在被當成傻子。

「我只是不想讓妳痛苦。」

男朋友說。

「所以這個戒指……只是做錯事的補償嗎？」

她紅了眼眶，問。

「我現在不就在對妳坦白嗎？這就是因為我愛妳啊。」

「我只問你……你有沒有在乎過森緹的感受？」

男朋友不語。

「妳……愛的是我，對吧？」

片刻之後，男朋友才又問，像是擔心地希望確認。

「以前……我一直以為是。」

「但現在，我發現我一直等待的，不是一個看不見的幻影。」

「很抱歉。」

傅磊雅從座位上站起身子，把戒指擱在桌上，別過頭就匆匆離去……

推開了酒吧的大門，她的腦海在這一刻滿是他的影子，他對她的默默守候，多年以來的付出，甚至為了呵護她、怕她難過，而不惜讓自己難過。

她真想好好罵他一頓，卻又很想見上他一面，街上滿是行車的吵雜聲，傅磊雅拿出手機心急地撥起電話，卻始終打不通……

怎麼連電話都不接？她正覺得奇怪，才剛掛掉，有另一個號碼卻突然在這時候來電……

「喂，王町？你說……什麼？車禍！」

她突然呆住……

警笛聲，響徹在車輛來往的馬路上，案發現場，損毀的摩托車倒放在路邊，警車停靠在附近，肇事的貨車司機正與警察交頭接耳地議論。

可娣、勒與我三人正等在那裡，就盼救護車盡快趕到，心急如焚，一顆心懸得像熱鍋上的螞蟻。過了不久，一名女騎士趕來了現場。

傅磊雅脫下安全帽，一下摩托車，就急忙往我們這方向跑來。

她一見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男人，頓時掩住淚水不止的臉，嘶啞的微弱出聲，不穩的腳步，一步、一步走近那個人，蹲下身，托起森緹的身體，他的臉上，滿是血跡……

掉在摩托車附近的包包，一張畫紙正外露著一部分。

她隱約注意到自己的名字，好奇地取出畫紙，捲開一看，畫面上是一隻展翅飛舞的蝴蝶，左上角寫著：

「生日快樂，磊雅。」

頓時間，她淚如雨下。

她伸出手指輕輕地撫摸著他受傷的臉，凝視這張沾滿髒汙的面貌。

「我看到你的心了……我看到了，它代表的，是你的夢吧？所以……你快點醒醒啊！」

「為什麼什麼都要一個人承擔？為什麼什麼都不肯跟我說？你根本不需要去當別人的影子！」

「不要……一個人活在痛苦中啊！」

她埋首在森緹懷裡，放聲大哭。

手中的畫紙，被一陣強風吹飛，順著連續循環的弧度，飄向遙遠的天空……

蝴蝶的停留，是短暫的，你永遠不會知道，牠下一秒，將飛往何處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