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有甜味的拿鐵Eternity

第十四章

未完成……



「你知道……這首曲子嗎?」

「這是,解不開的曲子,這是,永遠不存在終結的曲子。」

「這是,奧地利作曲家舒伯特的遺作,這是,B小調第八號交響曲……」

「未完成……交響曲。」

黑夜,壟罩在寧靜的空間,人客稀少的這晚,我待在Starbucks的二樓趕稿,等待的心情,隨著指尖的打字幅度,逐漸加快。

店內響起的音樂,干擾了我的思緒,我停下動作,發現這首曲子很耳熟,卻一下想不起來曾經在哪裡聽過?突然,記憶閃過腦中……

我將文章中的句號,一一刪去……

救護車急促的聲音「嗡」個不停,剛抵達這間醫院,一下來的醫護人員就趕緊將擔架上的人抬至急診室,大量失血的情況下,不得不在第一時間就馬上進行手術。

「手術中」的燈字亮著,我們四人焦急地等待在手術室的外頭,已經過了一個小時,除了偶爾進出的幾名護士之外,手術到現在仍未結束。

可娣一直在焦慮地來回踱步,而我跟勒,則是靜靜地倚靠在牆邊,附近的長凳上,傅磊雅臉色慘白,哭乾的眼,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邊。

等待……往往是時間過得最漫長的時候。

「咦……你,是王町嗎?」

一名護士在這時候從手術房走出來,突然丟出了這個問號。在這種地方會有人叫我的名字?我好奇地回頭一看,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,突然印入眼簾……

『妳是……』

「果然……我看剛剛病患竟然是方森緹,嚇了一跳,就猜想說不定你們也在這。」

遙遠以前的事情,伴隨著對這名護士的熟悉感,突然浮現在我的記憶,國中時候……曾經與理化老師有過一場追逐大戰的女同學─

不就是眼前這個人?

『想不到妳現在在這邊工作。』

「嗯,我後來跑去念了護校,畢業後就在這實習,不久前才成了正式護士。」

『可惜……現在不是適合敘舊的場合。』

「我明白,以後有的是時間,現在方森緹的情況才最要緊。」

「他現在怎麼樣了?」

一旁的傅磊雅不禁著急地問起,女同學沉默想了一下,才決定實話實說。

「他因為大量失血……心臟有衰竭現象,加上他又有心臟病,但現在醫師最擔心的還不是這個,而是他必須馬上輸血,只要能度過這段危險期,應該有希望好轉。」

「問題是……最近院內的O型血正好在鬧血荒,如果要從其他醫院調血袋過來,時間上恐怕來不及。」

『勒跟我是A型……可娣是B型的,真的沒辦法了嗎?』

「我……是O型的。」

傅磊雅在脫口而出這句時候的口吻,儼然已下了決心。

『可是妳不是常常會貧血嗎……』

她搖頭,表示沒關係,雖然可以理解她迫切想拯救森緹的執著,換了在場的任何一人,我想都會毫不猶豫。

但,這對她的風險真的太大了,我正想問她要不要再多想想,女同學卻搶先我一步、一口回絕了。

「不行,這樣太危險,而且醫師也不會同意的,妳知道他要輸多少血量嗎?」

她正要辯駁,女同學卻擋了下來。

「雖然機率不高……我先試試看能不能盡量從院內及同事間發起募捐O型血。」

『這麼短的時間,來得及嗎?』

「走一步算一步了。」

女同學對我們點個頭後,便往走廊轉角的電梯行走而去,傅磊雅站立在原地沉默不語了好一陣子,握緊滿是手汗的拳,心一橫,追了上去。

「關於剛才……」

「我知道妳要說什麼,但這風險太高了,沒人敢承擔。」

「算我求妳了……讓我捐吧。」

傅磊雅圓潤的眼眸被淚水覆蓋上一層濕潤,柔弱中帶著濃厚的堅定,女同學見狀突然被這種眼神感到訝異……

「我想,我明白了……我試試看說服醫師。」

女同學低聲說。

時間,用著漫長的步調運行。

滴水聲,在病房裡,一滴、一滴地清脆落下。

淋浴間的水龍頭似乎未被拴緊。病床旁的置物櫃上,擺著一副玻璃畫框,框著的,是一隻振翅飛舞的美麗蝴蝶。

男子的眼睛……緩緩睜開,凝視了天花板一會,摘下口鼻的氧氣罩,坐起身子,神色鎮定,似乎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。

……又是醫院是嗎?

森緹下意識地輕按著左胸口,沒有疼痛感,他伸出手掌,這個是活生生的自己,這是……他存活下來的現實。

他跟著轉頭看向隔壁病床,隔壁床位也躺了一個人,是一個女生,那人模糊的相貌,隨著窗外的光線透入黑暗的病房,而逐漸清晰……

是……磊雅?

他頓時瞪大眼、一陣錯愕……

灰暗的樓梯間,女同學正獨自一人站在那裡講著電話,說話的口吻,彷彿電話另一頭的對象是一個很熟、很熟的人……

「是嗎……妳昨天剛回來。」

「他已經無大礙了……只是還要再住院觀察,現在只要磊雅熬得過去,應該是不會有事,別擔心。」

「雖然妳怕他放不下而放出這些假消息……但現在想改口的,卻也是妳。」

「究竟妳是怕他會放不下,還是妳會放不下?」

「從某些角度來看……妳們還真是同一種人,都不老實。」

她掛掉了電話……

玻璃畫框,被一個不小心掉落了地板上,玻璃碎裂的巨響清脆了這間病房。森緹一陣不安,下了病床、蹲下撿起了畫紙,揪緊於手中,那是一份來不及送出的生日禮物。

「為什麼……」

彷彿恍然大悟是怎麼回事,他抒不開的眉頭,牢牢地緊抓畫紙,用不穩、顫抖的腳步走向隔壁那張病床,跪了下來,注視著女子那張慘白的臉龐,正深深地熟睡……

他捧起傅磊雅低溫的手,埋首在手心,說話哽咽。

「妳為什麼要這麼做呢?」

「妳根本不需要這樣……我只是希望妳能快樂而已,我的疾病是無法避免的,但我不想妳因為這樣而犧牲自己。」

「妳知不知道……我根本不在乎有沒有回報,就算妳愛的不是我,也無所謂,我只是希望我的付出會值得。」

「我要的……只是看著妳開開心心、幸幸福福啊!」

「我只是……不想讓妳失望……」

他邊說話邊用額頭靠牢了她的手心,深怕一旦鬆了,眼前的這人就會永遠消失……他不斷地用不捨的口吻重複著最後那一句。

女子擺置在棉被裡的另一隻手,突然在這時候抬起,順著他後腦勺的短髮,輕撫而下……

她雪白的面容,緩緩地睜開了雙眼,觸覺的溫度令他一驚趕緊抬起頭,乍醒的她,沉默了一會,凝視森緹的表情,握緊他已握牢的手,將面前的此人,拉入懷中……

滴水聲,依舊蔓延在病房。

「你知道……送這個代表什麼嗎?」

傅磊雅開口的聲音很虛弱,森緹沒有回話,只是緊緊地抱住她,在這當下,他只想好好珍惜,不論未來如何,他再也不想放開他想追尋的。

「我不會再消極了,這是妳教會我的,雖然生命會有結束,但只要有付出……有過記憶,那未來的路,還長著呢。」

他們互相抱緊彼此,心有靈犀地,同時露出一個欣慰的微笑。

「生日快樂。」

「謝謝……」

「這個生日……很難忘。」

她感受著懷中的蝴蝶,是活生生的體溫,她終於明白……自己一直所等待著的,是什麼……

未來的路……還長著呢。

半推開的門縫,輕輕關上,我站立在外頭的走廊,會心一笑,突然發現幾分鐘之前還在身旁的人,不知道跑到哪裡去。

『咦……可娣跟勒呢?』

『剛剛還在這裡的……』

女同學聳聳肩,表示不知道。

醫院頂樓的陽臺,可娣正一人倚靠在柵欄上吹風。剛剛的對話,還記憶猶新,她看了一眼握在手中的錄音帶,淚光,隱約在她眼角打轉。

臉上顯露的,卻是平靜。

突然感受到身後有個人影靠近,她轉過身,一手撥著被風勢吹起而半傾一邊的挑染長髮,勒站立在面前,笑了笑,對她遞出手帕……

她露出了笑容……

「王町,你過來一下。」

『找我?』

女同學行走到走廊盡頭的轉角,向我揮揮手示意我過去,什麼事情這麼神秘?我一臉疑問地走了過去。

「我是代人傳話的……有一個人,她說希望見你一面。」

「是一個老朋友,一個……很久不見的老朋友。」

『老朋友?』

窗外……開始下起細雨。

Starbucks的二樓,交響在記憶中的音符,伴隨指尖的律動,正譜出最後的劇本,這是只屬於自己,獨一無二的故事。

象徵性的最後,只代表了一個階段的結束,人生是沒有終點的,即使生命會死亡,記憶,仍會留下。

而活著的人……會帶著記憶,繼續面對未知的一切。

關掉了筆記型電腦,沉浸在店內播放的音樂,那是一首從未被完成的曲子,等待許久的身影……那名熟悉的女子,手中端著咖啡杯,出現在眼前,緩步走過來……

原來如此……

永恆,是不存在句號的。

所以……它永遠不會有結束的一天……

「好久不見。」

『……好久不見。』

「這是特製的冰Latte,想來一杯嗎?」

『這次……又是過甜的嗎?』

「這樣不好嗎?」

『不……』

『我覺得很好。』

我們相視而笑。

音樂的聲音,環繞在客人稀少的今晚,手中的咖啡,沉澱的,是既矛盾又互補的味道,這是……同時兼備苦與甜的味道……

這是……只屬於我的永恆。

你的永恆,又在哪裡呢?

《完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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