箴落

第十六章

《口是心非。》

時間：一個月前。

地點：市中心，Starbucks二樓。

連綿的細雨，逐漸隨著晚風的加強而顯得吵擾，雨聲，卻打亂不了這份心情，這份……寧靜。

使用了多年的筆記型電腦，在那標記著「ACER」的黝黑外殼下，正儲存著每一章原稿的檔案，紀錄的，是每一份真實，每一份虛構。

以及，每一份……回憶。

「看來……你並沒忘記當年的承諾呢。」

對面的女孩，留了挑染的長髮、一身簡約打扮，闔上閱讀完的列印稿件，將整本小說安放在桌面，手指點了點文章的標題……「沒有甜味的拿鐵」，笑著問。

我擱下手中的咖啡杯，特製的Latte，熟悉的味道，似乎深入記憶。

『雖然不是第一個……』

『不過，我說過，我的小說完成後一定會讓妳看的。』

『……麗佳。』

她輕笑，搖搖頭。

「其實……我很驚訝。」

『妳這次回來，停留的時間真的很短暫。』

「嗯，後天就要回去了。」

不曉得為什麼，我們突然同時沉默了一會。

『我聽說……芙恩的那些假消息，是妳的意思？』

「嗯。」

我猶豫了一下，有句話總覺得不知該不該問。

『有個問題……如果妳不想回答，妳就別理我沒關係。』

『對妳而言……見我會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嗎？』

「其實……不會。」

她似乎很認真想了一會。

「只是……這麼多年沒連絡了，你應該也有自己的生活、自己的對象，我突然出現……我怕你會尷尬。」

「另一個原因是，這對我來說，是種掙扎。」

「我不確定……自己現在的感覺，究竟是像當年一樣，是喜歡？還是只是出於對朋友的關心。」

『那……是什麼原因讓妳改變念頭呢？』

她搖搖頭，用食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。

「或許……是我發現，我顧慮得太多了吧。」

很奇妙地，在這個當下，我非但不覺得尷尬，反而覺得很自然、很親切，就像只是……很單純的在跟一個多年未見的好朋友敘舊一般。

「有機會的話到檀香山來玩，我會好好招待你的。」

她笑說。

『如果我有那個錢的話。』

我苦笑。

我們同時望著彼此，記憶中熟悉的默契，似乎又在這時候重現。

『……還是朋友？』

「當然。」

她的笑容，說明了一切。

牛奶化成的白色漩渦，在黑色的咖啡中盤旋後，消散。

她最後，還是離開了。

一個月前的記憶，五年前的記憶，就宛如昨天才發生一樣，在這當中，有失也有得，我從麗佳的身上學到了很多。

我很慶幸，雖然最後兩人沒有在一起，但卻還是會互相關心的好友。

要在一段失敗的愛情中獲得友情，是否放得下那份尷尬，往往是決定雙方以後是朋友還是陌生人的關鍵。

通常，這並不容易做到。

在見麗佳以前，我一直以為我無法很自然的面對她。

想不到情況卻意外地順遂。

一個失敗的愛情，會無法繼續維持友誼，是否因為我們還在意對方？

而這種在意，促使我們想逃開跟那個人有關的一切，我們不知道當自己再見到對方時，該用什麼反應？

於是，我們害怕，害怕失控，害怕矛盾。

這種逃避……這是否意味著我們其實根本放不下這段關係？

我們究竟是想逃開這個人？還是想逃開自己心中的尷尬？

而要在一段爭吵中劃下句點最困難的就是，雖然在感情上離不開對方，但是在行為上……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。

『不好意思喔，森緹。』

我喝了一口塑膠杯中的奶茶，繼續著我的打字。

『要不是我家附近在施工，吵得我無法寫稿，也不用特地跑來借用你這裡。』

森緹搖頭，表示沒關係。

「你把小狗也帶出來啦？」

可娣抱著斯利普諾，逗弄著牠在玩。

「欸！你看你看，牠還會兩腳站立耶！」

她用手肘推了推勒，語氣很興奮。

勒只是淡淡地瞄了一眼小諾的吐舌，就繼續看著他的書。

玄關的地方傳來開鎖聲。

傅磊雅提著大袋小袋，手持鑰匙向我們打了招呼，往廚房行走而去。她打開冰箱，將袋裡的東西一一放進去。

「這些是什麼啊？妳怎麼買了這麼多？」

可娣問。

「喔？沒有啦……」

傅磊雅一邊忙著，一邊說。

「這是我爸媽出國玩帶回來的食補。我想說有人最近剛康復不久，會比我需要這些。」

她說這句話時，似乎刻意不想看森緹。

而從傅磊雅進來開始，一直到廚房，森緹似乎也刻意移開視線。她忙完之後，臨走前看到清空的垃圾筒旁掉了一塊廢紙團，便蹲下、撿起，順道帶走。

從頭到尾，她跟森緹好像都裝作彼此不存在一般。

『才剛來就要走啦？』

「我明天有一份報告，想先去找點資料。」

她現了一下公文袋，有點尷尬地微笑。

其實根本沒有報告這回事。

森緹他們玩這種互相關心，卻又裝做陌生的遊戲，已經一個星期了。

「我晚點還有課，那……我先走了。」

待傅磊雅離開之後，我們三個人將目光轉移到森緹身上。

他似乎早有心理準備，我們會問什麼。

『森緹，你們倆……』

「我知道……」

森緹嘆氣。

「我很想和好啊，可……我就是拉不下臉來嘛。」

「你又不是不知道，我是個自尊心很強……好啦！有時候是太強的人。」

『你自尊心強，磊雅也自尊心強，那這樣下去你們想冷戰到什麼時候？』

「我們也不是說刻意冷戰，只是……」

「哎呀！我也不知道怎麼講，很多時候我很想放下身段，但每當面對她時，我明明在乎她，做出來的卻又是冷漠。」

「那你是比較在乎自己的面子？還是比較在乎她呢？」

可娣笑問。

「人總是習慣尊敬自己不在乎的人，而傷害自己最在乎的人。」

「同意。」

勒點頭。

『這是種競爭嗎？』

『競爭誰撐得久，誰先道歉，誰就是輸的那一方。』

「這是種考驗。」

可娣說。

「能夠度過爭吵的就能讓感情加溫，度不過的，就會埋下一塊地雷。」

「這考驗你們兩個人到底適不適合。」

「唉！我到底……該怎麼做才好呢？」

森緹按著腦袋，一副傷腦筋的模樣。

不過對我而言，還存在著另外一種考驗。

自從告白事件以後，我盡量避免跟謝琳接觸。就算是有在同一場合討論專題而不得不相處的情況，我仍然避開與她交談的機會。

或許是我怕會喚起自己對她的感覺。

有了麗佳的這次經驗後，我開始有點信心，既然我跟麗佳可以很自然地應對，那麼對謝琳……或許也可以自然。

我是這麼想的。

這天我剛到學校，就接到電話，同組組員要我先去跟系上助理借用討論教室，她們一下就到。

這棟樓層有兩間專題教室，要使用必須先跟負責管理的人員登記、借鑰匙，而指導老師跟我們這組在開會的時候，謝琳那一組就會在隔著透明玻璃的另一間等待。

我一如往常，去助理的辦公室。

當我走進那個地方的時候，眼前出現的……竟是謝琳跟她的組員閒聊的畫面。

……她們早就已經到了。

這其實不算巧合，因為等一下我們本來就會在同一個地方開會。

但我卻依然很驚訝。驚訝……是因為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。

在這當下，我不斷說服自己，把她當同學看就好了，既然是同學就沒什麼好尷尬的，這是我自然面對這個人的機會。

我拿著文件，緩步朝著她們的方向走去。

要自然……要自然……

我在內心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。

她似乎也注意到我，當我行走經過她身邊時，大方地打了招呼。

可是……我卻裝作沒發現。

我登記完資料，拿了鑰匙，就立刻回頭離開現場。

那天一直到開完會之後，我跟她依然沒講過半句話。

這時我才發現，原來即使我們很多時候知道該怎麼做，但實際遇到的那當下，行動要跟想法一致……是如此困難。

而同一時間，心行不一致的人還有另一個。

「你是比較在乎自己的面子？還是比較在乎她呢？」

森緹注視著傅磊雅在廚房倒水的背影，突然想起了可娣的話。

「妳……其實不用這麼大費周章沒關係。」

「你別誤會，我只是舉手之勞而已。」

磊雅冷冷地回應。

「你心臟不是又痛了嗎？沒人在旁照顧我不放心。」

她的態度很冷淡，但他的心情卻很窩心。他終於明白到，根本沒有所謂的競爭，因為雙方都會是最輸的那一個。

他發自內心會心一笑。

磊雅揀完藥丸，正準備端熱開水給森緹服用，端杯子的右手，突然被另一人之手握住。

「……對不起。」

她轉頭，森緹站在身邊。

「我最近太幼稚了。」

「這形同陌路的遊戲……很累，我不知道我還能夠忍受跟妳冷戰多久，我們的吵架，可以就到此為止嗎？」

磊雅一聽，愣了一下。幾秒鐘之後……她的左手也覆蓋上他的手掌，前一秒的冷淡，在這一刻已瞬間軟化。

「抱歉，我自己……也有點意氣用事，其實我也……一直希望這次吵架能落幕。」

「只是一直拉不下臉。」

他們兩人望著彼此，突然同時笑了出來。

在這一刻，可娣的問題，他已經有了答案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