黝黑色的鋼琴,琴鍵上黑白分明,被一雙行雲流水的指法滑過,樂音跳動,交織成一首悠揚天籟,這道旋律象徵著新生,既不屬於任何一位知名作曲家,更不是任何一首聞名於世的曲子。
女孩姿態曼妙地在椅子上彈奏,正沉醉於從「無」至「有」的這一首。
紐約,在一家小有名氣的法式餐廳,餐桌前,女孩在座位正襟危坐,表情充斥殺氣,而在她的對面的男孩,則是一臉的輕鬆與輕浮、不時故弄玄虛一番。
「我不喜歡拐彎抹角。」
可娣說,口吻很不客氣。
「你想要什麼?直接說,錢?我的能力所及範圍內的,我會好好考慮,超出我能力範圍的,我沒有,但是,如果你敢把我的照片散播出去……」
她說著,臉往Chanson靠近,聲音刻意壓得很低沉、目光銳利。
「我就是做鬼……也要殺了你!」
Chanson聽了,只是淡淡一笑。
「妳應該知道我要的是什麼……」
說完,Chanson一手伸出,掌握住她的後腦杓,將她往自己拉過來,臉湊了上去,嘴唇貼上了她的嘴唇,這令她瞪大了驚恐的雙眼,一時反應不及,不一會回過神智,立刻推開他,接著,就是一巴掌。
他撫著自己發燙通紅的臉頰,仍然顯得頗為得意。
她跌坐回位子,眼眶有些泛淚,但不是傷心,而是憤怒,她的情緒早已七竅生煙。
為什麼當初會信了這個垃圾?
「為什麼當初會信了這個垃圾?」
「妳現在,在這麼想對吧?」
Chanson的突然開口,令她心頭一驚。
「為什麼是我?」
可娣問。
「嘻。」
Chanson笑了一聲,但那一聲,飽富涵義。
「因為妳跟我很像。」
第七章
《終止式,演奏者。》
餐桌上的氣氛,陷入了長達數十分鐘的對恃狀態。
兩人持續著互相注視,諜對諜、沒有說話,但二人的表情卻大不相同,可娣仍不改一副惡狠狠地瞪目,然而Chanson的眼神,卻是隱約在說明著「他正享受著惹毛可娣」。
金髮碧眼的白人女服務生,端上了第一道菜色。
是玉米烤餅,兩人的面前各自被擺上一盤,並附上一小碟莎莎沾醬,這是這家餐廳主打的開胃菜。
Chanson二話不說,非常輕鬆地伸手拿起一片,沾了醬,就往口裡送。可娣倒是一片也沒動。
鋼琴的演奏聲音響起耳際,是這家餐廳雇來在舞台專門負責表演的鋼琴手,一位穩重的白人紳士,他坐在椅子、專注按照著樂譜彈奏,讓客人享用著美食的同時,耳邊也有美妙的樂音環繞。
「你說我跟你很像?」
「是像在哪裡?」
樂聲中,可娣問起。
Chanson狼吞虎嚥著玉米烤餅,一邊喝著水,說話都還因嘴巴含著食物而含糊不清。
「妳不是正煩惱Skadi’s Secret的事嗎?」
他一邊吃、一邊說。
「妳的店長在欺負妳,妳成了妳店長的替死鬼。」
「妳的同學呢?遙遠的昔日回憶,曾經最信任的姐妹淘,她也出賣妳,還賣得很徹底喔。想當初,妳為她付出了多少?人家可是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喔。」
「妳不生氣嗎?不憤怒嗎?不覺得荒唐嗎?」
她沒有回話。
他說著說著,已把盤中的烤餅吃得精光,取起桌上的餐巾紙擦拭了一下嘴巴,又是一口白開水。
「我還知道在幾天以前……照片的『男主角』曾經來到美國,找過妳,對吧?記得沒錯的話,是叫『Aria』?而且只待了兩天就回台灣了。」
「好感動喔……為了可愛的女朋友,大老遠地從台灣飛來,他真的很有心、也真的很愛妳吼?」
「欸欸,照理說他應該是個好男友,但是一個好男友,怎麼會拍這種照片呢?真是太不巧了,如果他沒有這麼早就回國,說不定今天還可以保護妳喔?」
他一直發出「嘖嘖嘖」的古怪聲音,這令她恨不得想拿起杯子往他的頭部砸去,但她知道,她必須忍耐,不管她再怎麼覺得這些都不干他的事。
她開始說話。
「你好像花了不少時間在調查我的事情?」
「今天的會面,我當然沒有告訴他,也沒有這個打算。」
她突然注意到,不知是否是多心?在談論Aria這一段話題的時候,Chanson的表情明顯十分不自然。
是吃醋嗎?不。
她打從一開始,就不認為Chanson是真心喜歡她。她太了解這種人,他只是以別人的痛苦為樂,尤其是在此時此刻,她更加明白此人是在打什麼主意……
她持續瞪視著對方。
女性白人服務生又端上了第二道菜色,是生菜沙拉。
「人性,有時候真是讓人失望,不是嗎?」
Chanson又開始侃侃而談。
「喔……不,是絕望。」
「人哪,真是可悲,每個人都是利益薰心,為達目的、不擇手段,朋友、家人,誰都可以出賣,每個人都是演員,人前表演著一副完美的形象,愛家人、愛朋友、愛丈夫、妻子,人後隨時隱藏著一把利刃,就等待適當的時機給予致命一刀。」
「妳以為妳對誰掏心掏肺、相信了誰,對方就真是妳以為的模樣?妳錯了,妳只是在親手遞給他一把刀,惡魔,一開始永遠會讓妳誤以為是天使。這個社會沒有真心,妳如果寧可相信有、不信邪,那社會就會一次次地教會妳─不要信任任何人。」
「黑暗才是人性的真實面貌,妳也是,我也是!」
他開始越說情緒越激昂了。
「那又怎麼樣?」
她只是淡淡地反問。
「沒有體會過黑暗的光明,就不算是真正的光明。相對的,沒有光明的黑暗,也只是沒有意義的悲劇。我會證明給你看。」
她語畢,從座位上站起了身子。
他抬起頭,對於她的話語,以及她接下來想要做些什麼?正一臉狐疑。
只見她緩緩地行走到了白人鋼琴手的身邊,一首曲目正剛好演奏完畢,她上前向鋼琴手打了招呼,並低身與對方耳語,不知是談了什麼?鋼琴手笑了笑,便起身離開椅子。
再來就見到可娣在鋼琴前的椅子坐下,兩隻纖細白嫩的手臂伸出,擺放在鋼琴的黑白色琴鍵上,深呼吸,再下一秒,一首悠揚的旋律響徹,是令在場觀眾都十分陌生的曲目,卻十分好聽,吸引住全場的目光。
旋律迴盪在整間餐廳的空間,Chanson見狀,仍是一臉狐疑,不明白這麼做的涵義何在?
最後一道音符落下琴鍵,臺下的掌聲四起。
可娣從椅子上站起了身子,微笑地對著臺下的觀眾鞠躬,再緩緩地行走回餐桌的座位。
「妳到底在想些什麼?」
Chanson忍不住問,掩飾不住納悶所帶來的不安。
「如何?」
她似乎並不打算正面回答他。
「還可以吧?這是我自行創作的曲子,還沒有名字,我一直想不到適合的,不過我剛剛倒是靈光一閃……我看,就叫『Secret』吧。」
「托你的福。」
她終於伸手拿起了盤中的第一片烤餅,但並不沾醬,便送入口中。
「我還以為你的城府這麼深,觀察力應該夠細膩的,不過看來,你還是沒發現。有看到那一架鋼琴的底下腳架,有一道紅色圓點的小亮光嗎?雖然不明顯,但請你仔細看。」
可娣伸手指著舞臺的那一部黝黑鋼琴,表示。經她這麼一說,Chanson赫然瞪大了眼珠子、趕緊朝向鋼琴的方向一看。
的確是有她所形容的紅色光點,雖然很微弱,而且在一閃一閃地,因為隱藏在巨大鋼琴琴身的腳架隙縫,平時大家的焦點又都集中在表演者,所以不特別注意,根本不會察覺。
思考到這裡,他似乎又驚覺到了什麼事情,又急忙四處張望。
環視了一下周圍環境,櫃檯擺放酒架的櫃子,斜對面看似裝飾用途的魚缸,牆壁上展示的抽象繪畫,甚至於是附近鄰桌的幾張無人餐桌,桌面上擺放的不起眼的面紙塑膠盒,都可發現同樣的紅色光點。
全部都是監視攝影機,到處都是。
剎那間,他恍然大悟,隨即一臉驚恐。
「你剛剛所說的每一句話,全部都已經錄下來了喔。」
可娣突然露出一個冷笑,這麼說著,似乎對於對方的這種驚恐反應十分滿意。
「你之所以會挑在這間法式餐廳見面,就是因為你覺得這裡隱密、你又熟悉,適合談論敏感議題。所以我請老闆幫了一個小忙,我表明了自己所碰到的狀況,幸好,老闆的人很好,願意讓我在各個方位設置針孔攝影機。對了,就連剛才幫我們上菜的那位服務生,也是安排好的。」
可娣開始解釋。
「我知道你藏有照片的備份之後,思考了很久。就算你願意把備份還我,也難保你沒有留存了第二個備份、第三個備份。不論我是否配合你,我都一點保障都沒有。那倒不如……我也掌握你的一份『祕密』。」
「這段影片如果拿給警方,你的人生就會完蛋了吧?你不是很想成為美國公民、想離開中國嗎?你的影片會不會被隱藏在檯面之下,這就要看我的照片有沒有被永遠隱藏在檯面之下了喔。」
她的口吻話中帶話,十分具有威脅性,他因著這番話不禁瞄了一眼剛才負責上菜的白人女性服務生,果然,服務生正以一種十分鄙視的視線注目著他。
「喔,對了,你剛剛說,我跟你很像?」
「讓我告訴你,你錯了。」
她表示。
戶外,天空懸掛的夕陽漸漸西落。
這一天,特別漫長的一天,終於宣告結束。
幾天之後,可娣向Skadi’s Secret的老闆娘─Miss Concerto辭了職。
在公寓,她的臥房裡,地板上擺放著行李箱,床鋪上散布凌亂的衣服,「Secret」這首曲子被錄製成了手機鈴聲,取代了「Bizarre love triangle」,響徹了起來。
手機的來電顯示著「Aria」這個名字。
她最終仍然沒有把Chanson的事件,告訴Aria。
她任由手機的音樂響徹,仍是整理著衣物,一旁的表姊也在現場,在協助將理論上已塞滿的行李箱,扔在地板上,試圖利用體重再「坐」出多一點的空間。
「他一直打耶,妳不接嗎?」
表姊問。
「他只是想要確認我這邊有沒有需要幫忙的,真是的,老是把我當作小孩子!」
可娣雖然嘴上抱怨,但臉上卻是甜蜜的笑容。
「我晚一點再回覆就好。」
「妳真的想回台灣了嗎?」表姊又問。
「是啊……就等轉學的相關手續順利通過……」可娣回。
「話說回來……」表姊彷彿又突然想到了什麼。
「『Aria』這個名字是當初妳幫他取的吧?妳是怎麼想到這麼奇怪的名字啊?」表姊一臉好奇。
「這個嘛……」可娣一聽,莞爾一笑,意味深遠。
時間,拉回到許多年以前。
在台灣,某一處金碧輝煌的沙灘,一名白衣少女正仰躺在那兒,凝視著一望無際的天空,陽光刺眼,令她的眼睛睜得有一點吃力。
這是第四天。
第四天來這個地方散心,也是第四天認識「那個人」。
自稱「羅奇」的人。
才剛想到這裡,對方本人就出現、拎著兩罐寶特瓶裝的可樂,奔跑過來,他穿著簡單的汗衫與短褲,一瓶的冰涼,隨後貼上了她的左臉頰。
「我可以問一句……為什麼妳每天都來這個地方嗎?」男子疑問。
少女─可娣,從那一名叫「羅奇」的男子手中接過了瓶裝可樂,轉開瓶蓋。
「每當我只要心情不好的時候……來這裡,好像都可以讓心情獲得平靜。」她解釋。
「我的家人……最近打算送我出國。似乎是我們在美國有個親戚可以投靠。」她的口吻十分無奈。
「英文?哈哈哈,我對語言一向最沒輒了。」
男子放聲大笑。
「……」
「對了,你有英文名字嗎?」
念頭一轉、靈光一現,她突然轉過頭,問起這個問題。
他搖了搖頭。
「我幫你取一個如何?」
她笑。
—完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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