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有甜味的拿鐵Human Nature

第十九章

無聲勝有聲。



大開的窗戶外頭,景色是亮白的天空,遠視渺小的山丘,與一幢幢灰灰的建築物。

屋子的內部,則是一片漆黑。

我刻意不開燈,坐在椅子上、書桌前,瞪著筆記型電腦螢幕顯眼的光亮,拼命地敲打鍵盤。

『不行……不行……』

每敲打至一個段落,我就通通刪掉,又重寫一次,口中喃喃有詞,胸口越發悶熱。

『我絕對不放棄。絕對……絕對……』

Word程式上顯示的文字,如雨後春筍一般地冒出,但顯示得越多,我卻越是覺得這些文字令人嫌惡,難以入目。

重重地一拳搥打在書桌上,我喘著大氣,腦袋像快脹開似的。我不想承認,但卻心裡有數─我遇到了瓶頸。

手機的音樂鈴聲響起。

我瞪大了眼珠子,專注的思考被瞬間拉開。

矮櫃上的手機,正晃動個不停。

『……』

『麗佳?』

我驚訝。

這個世界無處不充滿了聲音。

有些讓人悅耳,有些……則讓人破口大罵。

「你有完沒完啊?我就說了第三遍了!我哪裡有把她說得很不堪?我沒有玩啊!你到底是聽誰說的?我們很和平、很和平!」

森緹狠狠地掛掉了電話,氣得頭頂上早已不知圍繞了多少七竅煙。

自從他與傅磊雅分手之後,是賭氣也好、是真心想斷絕往來也好,雙方都未再聯絡彼此。從國一至今,八年的情分,說結束就結束,一斷絕來往,竟連陌生人也不如。他嘴上不說,我卻能明顯地感染到他的低沉。

情況更糟糕的是,由於二人認識多年,有許多共同的朋友圈。許多傅磊雅的姐妹淘、兄弟檔,一得知分手的訊息,紛紛打來指責森緹,儼然,原因是傅磊雅在那方大肆哭訴。

為此,他三天兩頭便會接到辱罵電話。

他一人坐在Starbucks,一手緊緊捏著手機,一手扯著頭髮,正倍感頭痛。

「你還好吧?」

一隻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,抬頭一看,是正逢上來二樓收拾杯盤的店長─馮丹蒂小姐。

「呼,還好,沒事。」

他苦笑。

二人順勢話匣子開了。店長本來試圖說些道理安慰他的,但總被能言善道、幽默不斷的森緹轉移,被逗得樂不可支。在耍著嘴皮子的互動之中……氣氛,竟不知何時,微妙了起來。

「啊,快五點了?」

他突然看了看手錶。

「妳好像快下班了吧?下班後……有別的事嗎?」

店長一聽,嘟起嘴、仰頭思考了一下,似乎是在腦海中打轉著近日的行程。

「沒有耶……我下班後也沒要幹麻,最近都滿無聊的。」

二人都在話中有話。

森緹的意思是想要約她,而店長則是在暗示「可以約她」。雙方都聽得懂,又都拐彎抹角。

通常,這就叫「曖昧」。

但問題是……森緹才剛分手沒多久。

稍晚時分,我抵達了Starbucks,在二樓座位,正從森緹的口中得知目前的現況,而我,也正準備告知他「某些事情」。

『什麼?』

『你說……店長找你去看夜景?』

我一臉不可置信地問。

「嗯。因為後來一聊之下,才發現,原來我們住得很近。」

他一臉漫不經心地端起杯子、喝起咖啡。

『重點不是這個吧?你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熟了……』

「又沒什麼,只是看夜景而已。我們時間也還沒敲好。」

孤男寡女去看夜景?這如果叫「沒什麼」,那武大郎也可以是身高一九零公分了。

「倒是你。」

「你說……你接到了馥麗佳的電話?」

『嗯。』

我攪拌著冰Latte杯底的冰塊碎片。

『她曾經更換過電話號碼、電子信箱,上次她回台,我們見面的時候,有互留了彼此近期的聯絡方式。我平常偶爾會寄電子郵件給她,大概就是分享近況,但考量到她目前有男朋友,我也不敢寄得太頻繁,以免誤會。』

我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氣,丟出肯定句。

『她邀我去美國。』

他的表情一抹過幾秒恍然意味,我知道,他也有些驚訝。

『她在美國好像是學音樂的。下個禮拜,是她們團體的公開表演,她苦練了很久,想邀我去看。當然,我想她邀的不會只有我。她說她可以幫我出機票、住宿的費用,只要我人去就好,但我拒絕了,即便要去,我也不想花到她的錢。這些年靠打工,我也有一點點存款,應該綽綽有餘,但……』

「到了美國,你就會見到她的那位男朋友,你不知道……該怎麼同時面對她,跟那位男士,對吧?」

他只說對了一半。

「你是想問我,『你該不該去』嗎?」

我不語。

「真是的,這些年來……你一點都沒變呢。」

他淡淡地揚了揚嘴角。

晚上回到家,我開始思考起「說話的藝術」。一面翻箱倒櫃,整理起要出國的衣物用品,愛犬小諾還得想個辦法託人照顧。

言語是一門學問,但更多時候,它更是一種殺人於無形的武器。

許多能言善道之人,只要能夠陳述一套完整的邏輯,加上幾分「強勢感」,增加說服力,很少有人會去深究這番道理是真是假?甚至即便是「明顯的假話」也是可以仗著氣勢強迫他人相信,因此,校園內、職場上,隨處可見仗「言」欺人的類型。

這究竟是不是一種好現象?

我們可以在如豺狼虎豹的滿足私欲者中,證明「信任」與「真心」仍是存在的?還是人與人終究只能建立在猜忌的攻防之上?

……我們是否正生在一個危險的時代?

我還未明白「說與不說」的微妙關係,卻先陷入一種難以揮去的陰影─我對森緹,在最重要的某個部份,說了謊。

「音樂表演」的部份是我編造出來的。當然,我也不知道麗佳在美國主修的是什麼科系?

我行走到了房間中央,一面立著的鏡子前,看著鏡中之人憔悴的面容,試圖整理起瀏海、偏短馬尾,還有上衣領口。

側頭,看了一眼桌上擺放著的手機,小諾正在房間的周圍緩慢地繞來繞去、搖著尾巴。

『妳要我……怎麼開口呢?』

注視著鏡子裡的世界,我問。

『妳邀我去美國的原因……那個原因……』

我攤坐在地板上,五味雜陳。

『孩子……滿一歲了。』

烈日高照。

這天的正午,位於新竹市區的某間數理補習班附近,正蜂擁而出一波剛下課,嘻笑跑跳的國、高中生男女。

森緹前腳方踏出補習班,一手拎著公事包,內容裝著大把的待批改考卷,與工作上的怨氣,正準備回家。他一如平日的路線,前往一處名叫「護城河」的位置,往公車站牌而去。走著走著……突然迎面,有一男一女,手勾著手,與他擦身而過。

他頓時停止住了腳步,瞪大了驚訝的視線。

「……磊雅?」

隨著他的驚呼,那一對情侶也轉身一看。

空氣一瞬間極其凝結了起來,三人互相轉轉眼珠子,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都沒有說話。這時候的「沒有聲音」,代表著一種警戒狀態。

「嗨。」

片刻之後,傅磊雅才好不容易,開了口。

「嗨。」

森緹回。

「好巧。」

「是啊。」

很好,果真一如森緹早先料想到的,二人再次見面,基礎寒喧完,就無話可說。

他再稍稍打量了一下傅磊雅此刻身邊的男伴,是她的「前前」男朋友,兩個「前」。是當初她甩掉的那一位。他們才剛分手……她馬上就有了下一個人選,這表示,這位「備胎」,早已等待卡位許久。

「我跟磊雅正要去東門圓環附近的某間餐廳。你要不要……也一起來好了?」

這位「前前任」,支吾其詞地問起。

傅磊雅一聽,隨即惡狠狠地瞪了「前前任」一眼,宛如在暗示:你這麼多此一舉做什麼?萬一他真的要來怎麼辦?

「不了……我還有工作要帶回去忙。」

「改天聊。」

森緹則是淡然一笑,說。

古語云:冰凍三尺,絕非一日之寒。

森緹揮別二人之後,行走到了公車站牌,先是拿出手機,跟補習班請了隔天的事假,接著撥打了Starbucks的店長的號碼。

「喂,丹蒂,是我。」

「妳還會想要看夜景嗎?」

他使用著正常無比的口吻。

「不如就今晚如何?」
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    創作者介紹
    創作者 Evon 的頭像
    Evon

    箴落

    Evo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