箴落

※作者：Evon

他是在公家機關服務的一位助理人員。每天早上六點起床、盥洗，大約六點半，便一定要算準時間出門。因為從住家騎車至機構，即便騎到時速八十，也要花上至少半個小時。

七點半以前必須要抵達機構、打到卡才算數，所以這麼飄渺的彈性時間根本不夠他購買早餐、更別說是吃早餐，上班時間規定不准吃東西，所以他經常餓著肚子就立即上工。

一上工，打開辦公桌上的電腦，電話馬上就響了起來。「喂，某某機構您好。」一接起話筒，他總是搖身一變成為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士。

只要在上班時間，他從早到晚絕對是電話不斷。

「你幫我製作這份表單，下午要用。」公關部門的長官進來，丟了一疊資料，交代了一聲就又匆匆忙忙地走掉。

「等一下我們要開會，你幫我借會議室，準備好資料，每一位與會人員要各一份。」決策部門的資深人員，進來他的辦公室，千交代、萬叮嚀。

「下午有一場社區活動，要去掃街，你那些先擺著，這個先趕緊準備一下。」文宣部門的女強人，不但十分有效率，更是聞名辦公室的急性子。

「有重要的貴賓來了，你先幫我接待一下，我開完會馬上過去。」管理部門的重要長官，使用內線打來了電話，顯然更是一項急件。

「表單怎麼還沒好？不是叫你優先處理這個嗎？」公關部門開始在催促了。

「會議資料少了一份，不，再幫我多影印五份好了。」決策部門三不五時地打來變更狀況。

「快點、快點，要出發了喔！」文宣部門在機構的門口、宣傳車的前面，大喊。

「貴賓打來說要提早來了，你先去接待貴賓。」重要長官又打了內線，口吻十分隆重。

每天都是宛如戰場一樣地激烈。壓縮、神經緊繃、步調快速、隨時保持在最好的備戰狀態，不，這裡就是戰場。

辦公室牆面上的時鐘，秒針一格一格推動著，分針以更為緩慢的速度前行。但在現實環境，部門長官正在總機小姐的面前大肆吼叫，吼叫的具體字句十分模糊，人來人往的同仁宛若快速播放的影像一般地流逝。吼叫，人來人往，吼叫，人來人往。

他感覺到自己的腦容量快要被塞滿了的資料、數據、待辦事項，撐到爆炸，伸手揪扯著頭髮。

突然，時鐘上的秒針停住了。

吼叫的聲音一瞬間消失了。

快速播放的人來人往的忙碌畫面，也通通定格下來。公關部門的長官手捧著資料，腳維持在正要跨出一步的姿勢，一動也不動。吼叫的部門長官正叉著腰、張著嘴巴，站在總機小姐的面前定格，總機小姐也是低著委屈的頭，定格。

他不可思議地從座位上站起了身子，走到毫無反應的人群之中，左右觀望著每一位同仁臉部的表情。

所有的人儼然都定格了，沒有反應、沒有任何動作，只是維持著定格之前、上一刻的姿態。

而且似乎只有他一個人還可以行動自如。

他抱著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，行走在定格身子的眾人之中，走到一名頗有年紀的男性長者面前，停下了腳步。這位是方才交代他製作表單的公關部門長官，仔細打量他的臉部，清晰可見布滿了長年因著專注工作、承擔壓力而冒出來的頑強紋路。

公關部門長官穿著一身深藍色西裝，搭配紅色條紋領帶，他低頭看了一看，注意到長官的黝黑皮鞋，搭配了一雙招搖的花襪子。他突然想起了，長官平日最愛跟兒子一同郊遊，天倫之樂是他紓解壓力最好的管道，那雙花襪子，他曾在市中心新開的一家遊樂園看過，是裡頭附設的一間旗艦店的商品。這表示那間遊樂園才剛開第三天，這位長官已經去過了。

他噘嘴笑了笑。

接著，他走到了總機小姐的面前，先是看了看正在吼叫的另一位長官，再看了看總機小姐坐在位子上，手勢呈現著搖晃澄清的姿態。表情十分委屈。

總機小姐穿了一身規矩的套裝，留了綁得整齊的黝黑馬尾，膚色白皙，纖細的脖子上，戴著一條項鍊，鍊繩是黑色的，再細看，鍊墜是一只十分漂亮的圈圈，大小恰好可以當戒指使用。

這令他想到了，不久之前去金飾店裡物色想對女朋友求婚的戒指時，店員滔滔不絕地推薦了一款十分漂亮的戒指，就跟眼前總機小姐這一個「圈圈」長得一模一樣。

他恍然大悟，原來這就是訂婚或結婚戒指，只是總機小姐拿來當項鍊使用。他又回憶起，資訊部門的一位男性同仁近來積極在追求總機小姐，有傳聞總機小姐隱瞞已婚的事實，看來極有可能是真的。

他再走出戶外，豔陽高照，發現門口停放著一輛黑色保時捷，一位婦女正牽著小男孩，站在車前，另一手正維持在關上車門的姿勢，也是一動也不動。看樣子是方才長官所說的貴賓。

這名小男孩留著一頭削掉鬢角的短髮，穿著黃藍相間、格子款式的襯衫，襯衫上的標籤註明著「某某動畫人物紀念版」。這令他想起了自己童年，也是最喜愛那一位動畫人物。

小時候，他曾經為了搶奪那位動畫人物限量版的周邊玩具，弄哭了當時曖昧的初戀小女生。不知道那位玩伴，現在又過得怎麼樣了？

他突然感覺到心窩一陣溫暖。

他走回機構的建築裡頭，走回自己的辦公室，拿起公事包，從內層拿出了一台照相機，開始拍攝。

拍攝長官的表情、花俏襪子，總機小姐的項鍊、臉上的委屈，走出戶外，蹲在小男孩的面前，拍了一張小男孩的臉部，再拍一張母子的合照。鎂光燈「喀擦、喀擦」，閃呀、閃地。

他東照一張、西照一張，一下蹲在這人旁邊，一下湊近那人面前、按下快門，宛若一位對凡事充滿好奇的孩子。

每一張照片所呈現的，是平日忙碌的人們不細看，難以注意到的細節。

他再走到事務部門，站在面前定格的是一位光頭、上了年紀的西裝男性，穿著十分體面。這位是平日總是喜愛在背地說人壞話、排除異己，設計陷阱陷害他人的資深員工，十分資深，呼風喚雨，所以沒有人鬥得過他。他再觀察了一下這位資深「雙面人」的面部表情，是一向招牌的虛偽笑容，看似友善、實則帶著輕蔑。

他再看了一眼原本正在與「雙面人」對話的女性同仁，是一名新進員工。他嘴角揚起了一尾得意，伸手扶住了「雙面人」的雙臂，使盡力量、吃力地將「雙面人」搬出事務部門的辦公室，搬到門口、一名施工的工人附近。

那位工人正拎著一桶綠色的油漆，因為腳跟拌到了大門的門檻，跌了一跤，身子呈現往前傾、停住在半空的狀態。桶子裡裝的油漆，也「潑灑出到一半」，液態的油漆停住半空。

他把「雙面人」的身子「搬」到了油漆桶子的正前方，扶住「雙面人」的背部，令他站立好。看了一眼工人，再觀察了一下油漆潑灑的角度，笑了笑，表情十分地滿意。

最後，他帶著照相機、走回自己的辦公室，推開大門，看了一眼牆面上的時鐘。他把照相機放置在桌面上，自己的十指相互扣住，伸展了一下手臂，牆壁上的時鐘，秒針開始再度走動。

步調快速的聲音又再度響起。

「妳怎麼會犯這麼簡單的錯誤呢？」

「快點，銀行打來催促貨款了！」

「不對啊，我要的報表不是這一份，是某年某月的那一份，我上次還有看到的。」

「貴賓來了，你快去接待一下。」

時間恢復了正常的運行。

他再看了一眼牆壁上的時鐘，分針依然沒有走動，但秒針一格一格地推行。從方才一直到現在，原來只過了十秒鐘。

他恍神了十秒鐘？

他沒多餘的時間質疑，電話再度響起，是內線，他趕緊接起電話，重新繃緊神經、忙碌了起來。

辦公室的外頭，「啪滋」、「框啷框啷」地接連一陣響聲。聽起來似乎是有什麼人被東西潑到、跌倒了。

他立即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，聳聳肩膀、笑了一下，下一秒是一名耳熟的男性同仁哀號聲。這令他十分愉快地哼起歌曲、腳跟輕踩地板敲打節拍，肚子不再飢餓了，一切的工作內容好像不再這麼可怕，繼續低頭、敲打電腦鍵盤，埋首工作。